法租界,一栋僻静洋房的书房里。
高宗武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
他将一叠厚厚的文件复印件推回到汪卫和周海面前。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汪先生,周先生,请你们再看看!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些条款!”
“这哪里是‘调整要纲’?”
“这分明是亡国灭种的卖身契!”
“华北、蒙疆、华中、华南……权益尽归日方!”
“我们的子孙后代,都要沦为他们的奴隶!”
“财政、军事、人事处处受制,甚至连驻军权、治安权都要拱手相让!”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
“签了它,我们和北平那个傀儡临时政府有何区别?”
“和被他们捏在手里的满洲国又有何异?”
“我们‘和平运动’的初衷,难道就是为了亲手给华夏套上这副永世不得翻身的枷锁吗?”
汪卫坐在宽大的沙发里,面容憔悴。
眼神却有一种异样的固执和疲惫交织的麻木。
他轻轻挥了挥手。
“宗武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事已至此,箭在弦上。”
“岛国人步步紧逼,山城方面骂声不绝,国际社会袖手旁观……我们已无退路。”
“再退,就是万丈深渊。”
“有些条款,虽是权宜,但总比国土继续沦丧、战火永无宁日要好。”
“先活下来,再图将来,日后……日后或有回转的余地。”
回转?
高宗武心中一阵冰冷的绝望。
“汪先生,与虎谋皮,何来回转!”
之前极力劝说汪卫投靠岛国的周海。
此刻也觉得这份草案太过分,本想再加斟酌。
但看汪卫都坦然接受了,他最后也只能妥协。
毕竟,脱离了国府的二号人物,太需要岛国人的庇护,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周海在一旁帮腔。
“高兄,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
“忍一时之痛,方能谋未来之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影佐将军那边已经来电,明日便是最终会谈,务必达成一致。”
“这艘船已经开了,我们都在船上,总不能现在跳海吧?”
“你我皆是同志,当体谅汪先生的苦心与艰难。”
高宗武苦劝无效,反被“劝说”。
看着眼前这两位他曾经寄予厚望的领袖,一股愤怒涌上心头。
他明白了,所有的“争取”、“修改”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们早已下定决心,要在卖国的道路上走到黑。
最后一丝幻想破灭。
高宗武深吸一口气,肩膀也塌了下去。
“既然汪先生和周先生已然决断,认为此乃不得不为之事”
“那我,我保留意见,但……服从大局。”
汪卫和周海对视一眼,似乎都松了口气。
汪卫甚至温和地安慰了他几句,让他“好好休息,勿要多虑”。
离开汪公馆,坐进自己的汽车,高宗武才任由那压抑的颤抖席卷全身。
不是恐惧,而是决绝。
回到家中,他反锁了书房的门,拉紧了厚重的窗帘。
从大衣内袋里,他以“需要仔细研读”为借口,悄悄带出的《新关系调整要纲》最终草案。
他的手很稳。
打开书桌暗格,取出那部精巧的德国产微型照相机。
这是他为自己预留的最后手段。
调好焦距,对准文件。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集中在文件上,周围一片昏暗。
他屏住呼吸,按下快门,轻微的“咔嚓”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页,又一页……
将那些足以震惊世界、钉死汉奸卖国罪名的条款,全部定格在小小的胶片上。
做完这一切,他坐倒在椅子里,冷汗湿透了衬衣。
他知道,从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起,他已没有回头路。
他必须走,必须尽快带着这些“铁证”逃离上海,公之于众。
天色已经昏暗。
唐明在一个隐蔽的电话亭里挂断了电话。
他很快来到医院,在病房里见到了“养病”的陶希圣和匆匆赶来的高宗武。
“我已联系香港的杜先生。”
唐明压低声音,开门见山,
“他会安排船只,确保你们安全离港。”
杜月笙虽身处香港,但其在上海的影响力依然盘根错节。
由他协助的逃亡路线,成功率最高。
高宗武闻言,心中稍定,但紧迫感更强。
“必须尽快!影佐已定下明日最终谈判,届时日汪的防范也会更加严密。”
唐明重重点头,他比高宗武更清楚这份密约的价值。
一旦这份将岛国独占华夏野心暴露无遗的密约公诸于世。
所有和平的幻想都将如泡沫般破灭。
它让国人看清“和平”表象下的亡国危机。
从而更加坚定抗战到底的意志。
几乎在高宗武与唐明密会的同时,小林会馆书房的电话响了。
影佐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
“关于明日最终谈判所依据的这份草案。”
影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方与汪卫方面已进行了长达七轮的秘密磋商。”
“其内容即便在我方内部,也有不同意见。”
电话里,影佐将草案的核心内容快速复述了一遍。
条款之细、之苛、之露骨。
连许多参与谈判的梅机关成员都私下认为,这已远超“诱降”范畴。
这近乎明目张胆的吞并计划,会严重质疑岛国的“国际信义”。
甚至有参谋军官认为,如此条件,即便汪卫全盘接受。
也根本无法帮助他建立有影响力的“新中央”。
反而可能使其彻底失去华夏市场,导致“和平运动”破产。
因此,梅机关内部有声音。
建议将草案发回东京大本营重新审议,适当放宽条件。
影佐问道。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你对华夏人的心理,有更直接的了解。”
林枫握着听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知道历史的结果,也知道汪卫等人此刻的心态。
对于一群已经放弃了基本底线。
将全部身家押注在岛国人身上的政治赌徒而言。
再苛刻的条件,只要还能维持他们表面的“领袖”地位,他们都会吞下去。
所谓的“讨价还价”,不过是最后一点可怜的面子游戏。
绝不会影响最终签字。
必要?
完全没有。
林枫的声音清晰而稳定,透过电话线,传递到影佐的耳中。
“汪卫,他会签的。”
他略作停顿,然后继续分析。
“第一,他们已无退路。”
“脱离山城,叛离国府,早已自绝于华夏的主流民意。”
“除了紧紧依靠帝国,他们没有任何其他存续的可能。”
“第二,他们急需成功。”
“成立‘新中央政府’是他们唯一的价值体现。”
“任何拖延或条款上的反复,都可能动摇他们内部本就不稳的人心。”
“他们比我们更急于看到一纸协议。”
“第三,汪卫本人的心态。”
林枫加重了语气。
“他早已将自己视为‘拯救华夏’的悲情英雄。”
“在他看来,接受苛刻条件,是‘忍辱负重’,是‘为国牺牲’。”
“这种心态,会让他主动说服自己接受一切。”
“何况,草案中给予他‘国家元首’的名分,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林枫的声音平静。
“影佐阁下。”
“将军,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再送回东京,也不需要做无谓的文字修饰。”
影佐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许。
“你说得对,小林君。”
“是我多虑了。明日九时,梅机关会议室,期待你的表现。”
“嗨依!定不负将军所托。”
放下电话,书房重归寂静。
林枫缓缓来到窗前。
夜色中的上海,依然霓虹闪烁,
他为自己斟了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
举杯对着窗外虚幻的繁华,无声地致意。
敬这暴风雨前,最后虚假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