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灯光照在陶希圣苍白的脸上。
他缓缓睁开眼,最初的眩晕过后是令人窒息的记忆。
谈判桌上那份《调整要纲》,尤其是那个叫小林枫一郎的年轻日本军官冰冷的目光。
他听说过此人的“事迹”,强闯“国民政府”、当众枪杀士兵、带兵硬闯法租界……
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的狠角色。
有这样的人在对面,汪先生和周海那些讨价还价的小心思,简直可笑。
那个小林枫一郎,绝不会允许这份条约有丝毫拖延或修改。
他会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逼迫他们签下这份遗臭万年的卖国契!
陶希圣挣扎着想坐起来,胸口一阵闷痛。
“希圣兄,别动!”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膀。
陶希圣抬眼,看到的是唐明关切的脸。
旁边,高宗武也凑近过来,眼中满是担忧。
陶希圣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苦涩。
“唐部长……”
“您也看到了,那份东西,那是要将我华夏山河,卖得干干净净啊!”
唐明没有立刻接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瞬间拉近了三人之间的距离。
他示意了一下门口有两个宪兵,然后才转回头,压低声音。
“汪先生和周部长……唉,有些事,身不由己。”
“但有些底线,但凡还有一丝血性,就不能越过。”
这话说得模糊,却精准地戳中了高、陶二人此刻最痛的内心。
他们正是陷入了这种“身不由己”却又不甘同流合污的痛苦挣扎中。
高宗武握紧了拳头,低声道。
“唐部长说的是。”
“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对……谈何容易?”
“那个小林枫一郎……”
唐明的语气依然很轻。
“正因为不易,才更不能坐视。”
“这不是政见之争,这是关乎我四万万同胞命运、关乎你我百年后史书如何评价的大事!”
‘曲线救国’?
“若曲到把国都‘曲’没了,你我便是万死莫赎的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陶希圣和高宗武耳边。
这正是他们最恐惧的。
唐明不仅说出了他们的恐惧,更将其提升到了历史评价的高度,瞬间击穿了他们知识分子的心理防线。
陶希圣呼吸急促起来,眼神却亮得吓人。
“唐部长此言,振聋发聩!可……仅凭我二人反对,螳臂当车啊!”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之前那名医生带着一个拿着血压计的护士走了进来,门口宪兵也探头看了一眼。
唐明立刻收声,脸上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主动用日语对医生说。
“医生,陶先生情绪还是很不稳定,心脏负荷很大,是否需要用些镇静药物,让他好好休息?
“外面还有公务人员等着,是否请他们先回去,以免影响治疗?”
他这话说得巧妙。
既向医生强调了病情的“真实性”,又以“影响治疗”为由,暗示宪兵留在这里不合适。
医生看了看仪表上确实偏快的心率和陶希圣惨白的脸,点了点头,转身对宪兵说。
“病人情况已经稳定,但需要静养。”
宪兵见医生都这么说,又看了看陶希圣确实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互相点了点头,终于转身离开了。
检查完成后,门再次关上,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唐明这个小小的举动,无声地传递了一个关键信号。
我懂你们的处境,而且我愿意、也有能力在岛国人眼皮底下,为你们创造空间和掩护。
信任的种子,在这一刻悄然种下。
高宗武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
“光是反对没用,我们必须拿到证据!
那份原稿……必须让天下人都看看,他们到底签了什么!”
陶希圣也用力点头,看向唐明的目光充满了求助的意味。
“唐部长,您看……”
唐明心中绷紧的弦微微一松,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没有立刻大包大揽,反而露出深思和忧虑的神色。
“此事……风险极大。一旦走漏风声,万劫不复。”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
“但,有些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二位有此胆魄,唐某敬佩。”
“我虽人微言轻,一些安排退路、传递消息的门路,还是有的。”
他没有要求高、陶去偷文件,而是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他们。
“当务之急,是希圣兄先‘病’得扎实些,稳住那边。
“宗武兄……相机而动。”
“外面的事,我会设法安排,确保这医院附近,暂时是干净的。”
陶希圣和高宗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心和一丝找到同路人的激动。
在四面楚歌、深感孤立无援的时刻,唐明这番基话,处处为他们着想。
“唐部长……”
陶希圣声音有些哽咽,
“大恩不言谢!”
“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唐明郑重道,随即站起身,
“我出去安排一下,你们切勿妄动,一切小心。”
他走出病房,脸上的凝重。
随即,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
整个过程中,他对高、陶的“引导”如水银泻地,自然而不着痕迹。
最终让这两位深陷泥潭的学者,将他视为了可以生死相托的“自己人”。
在走廊尽头,早已等候在此的阿城立刻迎了上来。
“先生?”
“快!”
唐明声音急促而低沉。
“向家里发报:樱花与寒梅已醒,厌恶污泥,意图出淤。”
“速请园丁准备接应。”
“另外,特别注明,此事需借力香港杜老板,唯有他,有能量打通沪港通道,救人于水火。”
阿城神色一凛,重重点头。
“明白!”
……
第二天,小林会馆。
林枫刚一起床,穿着和服的兰子就端来了精致的日式早餐。
味增汤,烤鱼,玉子烧,还有一小碟腌萝卜。
兰子安静地跪坐在一旁,随时准备添茶。
林枫慢条斯理地吃着,心情却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他派去调查法租界巡捕房内部人脉的刘长顺,已经失联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个环节的脱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这种失控感,让他很不悦。
就在他端起茶杯,准备喝完这最后一口煎茶时,门口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刘长顺那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脸探了进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小林阁下,我回来了。”
林枫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
刘长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近,搓着手,似乎准备汇报什么。
林枫心中冷笑,终于肯回来了?
他突然伸手,端起了面前那杯还温热的煎茶,手腕一翻,看也没看刘长顺。
杯中的茶水便带着一股热气,朝着刘长顺站的方向,狠狠泼了过去!
“哎哟!”
刘长顺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躲,但他身后就是门框,避无可避。
然而,预想中被泼一脸的狼狈并未出现。
就在茶水即将泼到刘长顺身上时,一个身影恰好从刘长顺身后的门外走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刘长顺前面!
哗啦!
半杯温热的茶水,结结实实地泼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胸前。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浅灰色西装,胸前瞬间湿了一大片,深色的茶渍迅速晕开,在高级衣料上显得格外刺眼醒目。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刘长顺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兰子掩口轻呼。
林枫也微微一怔,他泼茶的手还停在半空,目光终于抬起,落在了来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约莫四十岁,戴着金边眼镜,面容儒雅。
尽管胸前一片狼藉,他却并未失态,只是缓缓抬手,扶了扶眼镜,目光平静地与林枫对视。
进来的人,竟然是满铁上海调查事务所课长,中西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