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的模糊背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涟漪后又迅速沉入不可见的黑暗。排查工作如同在迷雾中挥舞镰刀,斩断的只有虚无的空气。符合身高体型的男性名单长得令人绝望,指纹的模糊特征在庞大的数据库里进行海量比对,如同将一根特定的银针抛入沸腾的铁水,瞬间湮灭无踪。重新梳理五名受害者的全部社会关系、活动轨迹、矛盾冲突,试图找到超越“酒吧常客”或“酒驾”标签的更深层、更隐蔽的交集点,结果依旧是一团乱麻——他们的生活圈层、职业背景、兴趣爱好各异,除了都曾酒后驾车并选择相对僻静的路线外,在警方现有的视野里,似乎再无任何有意义的交汇点。凶手像是一个精准的猎手,只挑选符合某个单一条件(酒驾)的猎物,而对猎物其他方面的特征漠不关心。
这种高度聚焦又极度纯粹的筛选模式,让秦峰感到一种骨髓里渗出的寒意。这不是普通的仇杀,不是针对某个具体个人的报复。这是一种……基于某种抽象“规则”或“理念”的清除。凶手在用自己的方式,对“酒驾”这一行为进行审判和处刑。那根红绳,就是他的判决书和执行标记。
压力如同无形却沉重的冰川,压在专案组每个人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的刺痛。红绳杀手自周明案后,销声匿迹了将近一个月。年关将近,城市的喧嚣中夹杂着节日的浮躁,但这片刻的平静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深的窒息感和不祥的预感。所有人都清楚,这沉寂是虚假的,是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死寂,是猎食者消化完猎物、舔舐利爪、在阴影中重新校准下一次致命扑击的间隙。下一次红绳出现会在何时何地?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谁?这种悬而未决的恐惧,比案件本身更折磨人。
秦峰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窗帘拉上一半,室内光线昏暗。白板上那个模糊的超市背影和五根鲜艳刺眼的红绳照片,在昏暗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无声地嘲弄着警方的无能。香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凶手有动机,有特定的、冷酷的目标筛选标准(酒驾者),有经过“练习”而趋于稳定甚至“优化”的熟练手法,有近乎完美的反侦察意识。他不是随机宣泄暴力的疯子,而是有明确意图、有计划、有“仪式感”的冷静执行者。这种意图,必然根植于对“酒驾”这一行为深刻入骨、或许源自切身创伤的恨意,而这种恨意,又被他用惊人的自制力和伪装能力深深掩埋。
三个嫌疑人的相继出局,虽然清理了调查视野中的噪音和误导,却也残酷地证实了这种恨意可以有多深的伪装和多强的潜伏性。邵峰、孟瑶、顾宸,他们的恨意是外露的,是喷发的火山或冰冷锐利的刀刃,容易识别,也因此容易被证据证伪或约束。真正的凶手,他的恨意是内敛的,是深埋地底、缓慢积聚压力的岩浆,平时不露痕迹,只在特定的时间、以特定的、经过精心设计的方式,冷酷而精确地喷发,完成一次“处决”后,又迅速归于平静,再次融入人群。
必须回到最根本、最原始的动机驱动点上——对酒驾者的、源自创伤的复仇。调查范围必须大幅扩大,时间线必须尽力拉长。那些没有浮现在表面卷宗上、或者曾被简单归类、因缺乏直接暴力表现而未深入追查的,与酒驾相关的悲剧、潜在的仇恨种子、以及可能因此心理扭曲的个体,都需要被重新、彻底地审视,用“红绳杀手”这个新的、冷酷的透镜去重新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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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档案室位于主楼地下室延伸出的一翼,终年弥漫着旧纸张、油墨、灰尘以及淡淡防虫剂混合而成的特有气味,仿佛时间在这里沉淀、发酵。高大的、漆色斑驳的铁质档案柜一排排矗立,像沉默而疲惫的巨人,它们的腹中封存着这座城市无数或已解决、或悬而未决、或已被时间尘封的伤痛、罪恶、冲突与泪水。仅有的一排日光灯管发出稳定但不够明亮的白光,光线从高处的小窗透入的冬日微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在飞舞的微尘中勾勒出几道苍白的轨迹。
洛宇带着两名从其他中队临时抽调的、以细致耐心着称的年轻刑警,已经在这里埋头苦干了整整三天。他们的目标明确而艰巨:系统调阅过去三年内,全市范围内所有与酒驾相关的刑事案件卷宗、治安案件处理记录、重大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及附带调解材料、以及那些虽未正式立案但派出所有接警记录、存在明显纠纷冲突甚至威胁言论的事件备忘。纸质档案与内部电子数据库记录交叉核对,相互补充,确保没有重大遗漏。工作量巨大,如同在信息的海洋里进行一场没有明确坐标的深海打捞。
临时搬来的几张长条桌被并在一起,桌面上、旁边空地上,堆积起一座座小山般的淡黄色卷宗夹和雪白的打印件。翻阅厚重纸页的“沙沙”声、偶尔因灰尘引起的低咳声、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的“刷刷”声、以及压得很低的交流确认声,是这片寂静空间里仅有的、带着紧张韵律的声响。每个人的眼睛都因为长时间专注和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咖啡杯在旁边排成一列,早已凉透。
“秦队,”洛宇从一堆文件中直起有些僵硬的腰,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声音因为久未喝水而显得干涩沙哑,“初步梳理完了。过去三年,有明确记录在案、且从记录描述看与‘复仇’或‘极端报复倾向’可能沾边的酒驾相关纠纷事件,一共整理出二十三起。这里面,受害者家属在事故处理过程中或事后公开扬言报复、发出过明确威胁的,有十起。另外,肇事方亲属因赔偿金额、责任认定等问题与受害方发生激烈冲突、甚至肢体对抗的,也有好几起,虽然冲突双方角色不同,但仇恨的种子可能同样埋下。”
他拿起一份手写的汇总清单,走到秦峰坐着的椅子旁,指着上面的条目:“这十起有明确复仇言论的,我们在前期大规模排查和后续的常规跟踪中,大部分当事人都已被排除——有的在相关案发时间段有确凿无疑、多人证实的不在场证明;有的虽然情绪极度激烈,言语极端,但自身年龄偏大、或身有残疾、或体格孱弱,与苏法医推断的凶手侧写(青壮年男性,身高1.75米以上,力量大)完全不符,独立作案可能性极低;还有一两起,核心当事人甚至已经离开本市多年,生活轨迹与案发地再无交集。”
他放下清单,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并无轻松之色:“剩下的两三起,当事人情况比较模糊,要么是当初记录不全,要么是当事人行踪不定,我们正在设法重新联系和定位,但从现有信息看,他们与‘红绳案’在行为模式、地理关联上,也没有明显的契合点。”
秦峰一直坐在旁边的旧木椅上,沉默地听着洛宇的汇报,手里拿着一份洛宇刚才从“重大交通事故致死案”分类中特意抽出来、放在最上面的相对较薄的卷宗。此刻,他正逐页仔细阅读,眉头越锁越紧。
卷宗封面上的案件编号清晰可辨。时间:三年前,2020年11月7日,晚间21时47分。地点:中山路与解放北路交叉口,一个车流不算密集但信号灯完备的路口。受害者:江玥,女,二十四岁,某知名设计公司年轻职员,当晚加班后驾车回家。肇事者:李泽明,男,四十二岁,某国际贸易公司副总经理,当晚参加完一场商务宴请。事故简述冰冷而残酷:李泽明酒后驾驶黑色奔驰S级轿车,严重超速,无视红色信号灯,以极高的速度横向猛烈撞击正常绿灯行驶通过路口的江玥所驾驶的白色本田轿车驾驶位一侧。撞击力度极大,江玥的车辆严重变形,她本人因头部和胸腔遭受致命撞击,当场死亡,甚至没有送去医院抢救的机会。李泽明本人因车辆安全气囊弹出及车身结构保护,仅受轻伤(轻微脑震荡和擦伤)。现场勘查和后续血液检测证实,李泽明血液酒精浓度远超醉驾标准,属于严重醉酒状态。
事故责任清晰无误,李泽明负全部责任。然而,当秦峰翻到卷宗后续的法律处理部分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胸闷气短的滞涩感扑面而来。李泽明家境优渥,事发后迅速聘请了本地以擅长处理经济犯罪和交通事故着称的知名律师团队。律师团队动作高效,一方面积极与交管部门、检察机关沟通,强调当事人的“初犯”、“悔罪态度”(虽然这“悔罪”在巨大的酒精含量面前显得苍白)、以及“愿意承担一切赔偿责任”的姿态;另一方面,他们派出经验丰富的“调解人员”,反复接触江玥年迈且遭受晴天霹雳般打击的父母。
记录显示,在律师和中间人一轮又一轮的“劝说”、“分析利弊”(强调即使判实刑,李泽明也可能通过减刑、假释提前出来,而高额赔偿对二老晚年生活的重要性)下,精神近乎崩溃、对未来充满迷茫恐惧的江玥父母,最终在一种混合着悲痛、无助、以及对现实妥协的复杂情绪中,出具了一份条件相对宽厚的《谅解书》。赔偿金额在当时同类案件中确实算得上“到位”,足以覆盖丧葬费、赔偿金,并留下一笔不菲的“赡养费”。
于是,在法庭上,律师娴熟地运用着“认罪态度好”、“积极赔偿被害人家庭经济损失并取得谅解”、“系初犯、偶犯”、“对社会危害性相对较小(指非蓄意犯罪)”等辩护策略。最终,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被告人李泽明犯交通肇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换句话说,李泽明一天牢也没坐。他缴纳了罚金,在社区进行了一段时间的矫正学习,生活几乎未受实质影响,或许唯一的“惩罚”是吊销驾照几年(但他显然不缺司机)。
卷宗附件里,夹杂着几张当时的事故现场照片(惨烈的车辆残骸,触目惊心)、交警的责任认定书复印件,以及几份简短的调解、庭审记录摘要。其中一份来自当时处理事故后续纠纷的辖区派出所的简单情况说明,引起了秦峰的特别注意。说明里提到,在江玥的葬礼上,其兄长江译情绪失控,悲痛与愤怒到达顶点,曾当众对着前来吊唁(或许是出于律师建议,为了在法官面前表现“悔罪”和“诚意”)的李泽明及其律师一行人,发出嘶哑而绝望的怒吼:“你们以为这就完了?!拿钱买命?!我妹妹的命谁还?!她才二十四岁!我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等着!总有一天……!”
这句话被当时在场的派出所民警记录在案,作为“家属情绪不稳定,需注意安抚和后续关注”的备注。但随后,并无下文。江译并未将言语转化为实际的过激或违法行为。后续调查显示,他经营着一家名为“译诚汽修”的汽车修理店,似乎将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强行压抑下去,埋头于生计的奔波中。这起案件,连同江译那句被普遍理解为 grief-stricken(悲痛欲绝)情境下的气话、狠话,渐渐沉入了档案室的海洋,被厚厚的灰尘和时间所覆盖。
“江玥……江译……”秦峰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已经合上的卷宗封面,目光却锐利如出鞘的刀锋,穿透档案室浑浊的空气。他抬起头,看向满脸疲惫但眼神专注的洛宇:“这个江译,江玥的哥哥,当初在葬礼上喊出‘不会放过你们’之后,派出所或我们刑警方面,有没有做过任何跟进调查?评估过他是否存在实质性的安全风险?另外,在我们调查红绳连环案的过程中,尤其是前期排查案发现场周边关系人时,他的名字,他的情况,有没有被纳入过视线?做过关联性评估吗?”
洛宇被问得一愣,迅速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查询内部调查记录系统,又快速翻阅自己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工作笔记,眉头渐渐拧紧。“江译……‘译诚汽修’的老板……对,这家店我们有印象!非常深的印象!”他的语速加快,“就在滨河路老纺织厂辅路,第一起赵鹏案现场斜对面大概一百米的位置!那家24小时亮着灯、门口有个监控对着路面的汽修店!我们第一次现场勘查和周边走访时,因为它位置显眼,又是附近少数后半夜还亮灯的店铺,确实简单问询过。当时店里有个小工,说老板(江译)那晚在里间修车,太忙没出来。我们调取过他家店铺门口的监控录像,但角度主要对着店门前停车区域和马路,画面里除了偶尔有车进出,没发现什么异常人影或可疑活动。加上当时我们手头没有任何线索指向一个汽修店老板,而且初步了解他本人没有任何违法犯罪前科,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甚至有些沉闷的小生意人,所以……”洛宇回忆着,脸上露出一丝懊恼,“所以只是例行记录,没有列为重点调查对象,更没有将他和他妹妹三年前的车祸进行深度关联。”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秦峰:“您是说,他妹妹被酒驾者撞死,肇事者凭借财富和律师团队几乎逍遥法外,他拥有最直接、最惨痛的复仇动机……而且,他的店铺,就在红绳杀手第一次作案现场的眼皮子底下?”
秦峰霍然起身,在堆积如山的档案夹之间狭窄的空地上踱了两步,脚步沉稳却带着迫人的压力。“不是眼皮子底下,是正正好好在视野之内,是一个无法忽略的固定坐标。”他走到档案室墙上挂着的泛黄市区地图前,手指准确地点在滨河路老纺织厂辅路的位置,然后轻轻敲击,“他的‘译诚汽修’,在这里。而红绳杀手精心选择的第一个目标赵鹏,就在这里遇害。我们当时只把那盏灯当作一个背景光源,一个环境要素。但现在,结合他的个人悲剧来看……”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划过鼓楼巷、城郊小路、滨河路延伸段、滨河路东段等后续案发地点。“虽然作案地点在变化,看似没有固定规律,但如果我们以‘译诚汽修’为原点,或者至少作为一个重要的参照点来看……”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虚画了几个圈,“这些地点,似乎都分布在一个可以由此辐射出去、或者需要经过此区域附近的范围之内。即使不是每次都最近,但也从未脱离一个大的、以老城区和城郊结合部为主的区域。更重要的是,他拥有最直接、最无法释怀的复仇动机——至亲被酒驾者夺去年轻生命,而象征公正的司法却未能给予肇事者应有的、匹配其罪行的实质惩罚。这种创伤和由此滋生出的仇恨,足以扭曲一个人的心灵,并为其提供持续的行动能量。”
洛宇此刻已经完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他们可能犯下的疏忽。“我们之前被邵峰(外露的暴力倾向)、孟瑶(悲情与酒吧关联)、顾宸(专业地图与偏激理论)这些‘显性’的、特征鲜明的仇恨表达者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和调查资源,完全忽略了像江译这样一个可能将最深沉的仇恨埋藏在心底、表面维持正常生活、并且拥有地理便利(店铺位置)和潜在行动能力(汽修工通常体力好,熟悉工具甚至绳索使用)的人!这简直是……灯下黑!”他的声音带着后知后觉的震惊和自责,“我马上调取江译的所有详细信息,进行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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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刑侦支队专案组办公室,气氛陡然变得不同。虽然依旧凝重,但多了几分聚焦的锐利。洛宇亲自坐镇,指挥技术小组和外围调查人员,围绕“江译”这个名字高效运转起来。
江译的基本身份信息很快被调取并投影在屏幕上:
江译,男,三十一岁,未婚,本市户籍。父母均为退休工人,现居城北老小区。名下注册有“译诚汽车维修服务中心”(个体工商户),注册地址即滨河路店铺地址。个人住址登记在汽修店楼上自建隔层。驾驶证状态正常,名下一辆用于救援和采购的二手小型厢式货车。
初步的筛查结果,却令人意外地呈现出一种近乎刻板的“干净”与“普通”:
· 犯罪记录:无。连最轻微的治安管理处罚记录都没有,档案清白得像一张白纸。
· 交通违法记录:其本人驾驶证状态正常,无酒驾记录,仅有两条不按规定停车的非现场处罚记录,均已处理。
· 银行流水(调取近两年):显示非常规律的店铺经营性收支(汽车配件采购款、客户维修费用入账)、以及规律的个人消费支出(水电燃气网络缴费、生活用品超市消费、 occasional 餐饮消费)。数额符合一个小型汽修店的营收水平,无异常大额进出,无不明来源收入,也无突然的大额支出。
· 社交记录(公开可查部分):他的社交媒体账号(微信朋友圈、微博等)几乎处于半废弃状态,更新极少,内容乏善可陈,偶尔转发一两条汽修行业的技术文章或配件促销信息,没有任何涉及个人情绪、生活感悟、尤其是关于妹妹车祸、对酒驾的控诉或任何带有仇恨色彩的言论。通讯记录(在申请权限后初步筛查)显示往来号码多为客户、配件供应商、广告推销,通话时长和频率符合生意往来特征,规律且正常。
· 邻里及周边印象(综合之前走访记录及新一轮补充询问):周边其他商铺老板、常客、附近居民对江译的普遍描述是:“性格比较闷,话不多,但修车手艺确实好,收费也公道,不宰客。”“挺老实本分一个人,妹妹出那么大事以后,就更不爱说话了,总是埋头干活。”“感觉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店上了,没见他有什么娱乐活动,也不怎么跟人来往。”“有点阴沉沉的,但从来没跟人吵过架红过脸,不像会惹事的人。”
“从表面看……完全符合一个遭受重大打击后,将自我封闭起来、依靠努力工作麻木自己、沉默寡言但遵纪守法的普通小店主形象。”洛宇看着屏幕上汇总的信息,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甚至有点……过于符合了,干净得有点不自然。但是,秦队,我们在重新核对他之前提供给我们的、那几起案发当晚他声称的‘夜间紧急维修’记录时,发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什么问题?详细说。”秦峰的目光从白板上的红绳照片移开,聚焦到洛宇身上。
“我们根据他提供的简易维修台账上记录的车牌号、客户姓氏和电话,尝试联系了这些‘客户’进行核实。”洛宇调出另一份详细列表,“结果发现,这些记录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大约一半左右,客户联系方式有效,对方确认了在相近时间段确实因为车辆故障(如电瓶没电、轮胎漏气、无法启动等)呼叫过‘译诚汽修’的救援服务,江译也确实到场进行了维修或拖车,服务内容和时间大致对得上。第二类,”他的语气严肃起来,“有三条记录,客户留的联系电话是空号,或者号码打通后对方声称根本不是车主,也从没叫过汽修服务。第三类,有两条记录,电话能打通,对方也确实是车主,但对方坚决否认在案发当晚那个时间点叫过任何汽修服务,或者他们描述的车辆故障情况、车型与维修记录上的内容完全不符。”
“也就是说,”秦峰眼神一凛,“有一部分所谓的‘夜间维修业务’,很可能是虚构的?他用这些真假混杂的记录,来制造自己案发时一直在店内工作、有客户为证的假象,从而伪造不在场证明?”
“有这种可能性,而且不小。”洛宇点头,但依然保持着刑警的审慎,“不过,我们也不能排除其他解释:比如夜间焦急的客户留错了电话号码;比如时间过去一段时间,客户自己记混了或忘记了那次不愉快的抛锚经历;甚至可能有些客户因为其他原因(如当时车辆涉及其他问题)而不愿意承认。但是,多条记录同时出现疑点,这个概率就值得高度警惕了。”
“他店铺的监控呢?我们之前调取过,你刚才说角度有问题。”秦峰追问细节。
“是的,他店门口醒目位置安装了一个半球形的监控摄像头。我们调取了案发前后时间段的录像。”洛宇在电脑上调出视频截图,“如您所见,这个摄像头的安装角度经过调整,主要覆盖范围是店门前约十平米的停车区域以及外面马路的一小段,目的是为了看管客户停放的车辆、观察门口是否有车进出或人员逗留。但是,它的角度几乎完全拍不到店内的工作区情况,更无法拍到江译本人在店内具体哪个位置、在做什么。录像显示,在案发时间段,店铺的灯确实是亮着的(24小时营业招牌也亮),偶尔能看到有车辆灯光进出停车区域(可能是他的工作车出去‘救援’,也可能是真假难辨的‘客户’车辆),但无法凭借监控确认他本人是否始终在店内,也无法确认进出车辆的具体情况和人员。”
一个拥有强烈复仇动机(妹妹被酒驾者害死且司法不公)、位于案发核心区域、拥有便利地理位置、可能通过真假混杂的维修记录伪造不在场证明、且店铺监控巧妙避开个人活动区域的人——江译的形象,从浩如烟海的背景信息和平凡的表象中,骤然被剥离出来,推到了警方审视的聚光灯下,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疑云。
“但是,秦队,”洛宇仍保留着最后一丝基于证据的怀疑,提出了几个关键矛盾点,“如果我们假设江译就是红绳杀手,有几个地方很难解释。第一,也是目前最直接的矛盾:超市小票和监控里的模糊身影。那个身影的体型、身高(约1.75米)与江译基本吻合(江译身高1.76米,体型偏瘦但骨架结实,有长期体力劳动形成的肌肉),但我们无法仅凭背影确认。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是凶手,行事如此谨慎,为何要在距离自己店铺不算太远(约三公里)、但也不算特别近的‘惠民超市解放路店’购买作案用的红绳?他完全可以从更远的、陌生的区域购买,或者通过网购、其他非实体店渠道获取,那样更安全。选择这家超市,是否意味着他对那片区域熟悉,或者有某种‘舒适区’心理?”
“第二,红绳上检出的微量柑橘味香精,与‘夜色酒吧’常用的风味糖浆或清新剂成分高度吻合。江译和‘夜色酒吧’之间,目前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他的生活圈似乎与酒吧娱乐业毫无交集。”
“第三,也是最根本的,我们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将江译和任何一起红绳谋杀案联系起来。没有目击者见过他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除他自己店铺区域),没有生物检材(dNA、指纹)关联,没有在他的住处或店铺搜到可疑物品(如红绳、类似衣物等),甚至没有发现他关注或收集受害者信息的迹象。所有的怀疑,目前都建立在动机、地理位置可能性、以及行为疑点(维修记录、监控角度)的基础上,缺乏实证支撑。”
秦峰沉默地听着洛宇条理清晰的分析,目光再次投向白板上那个模糊的超市背影和五根刺眼的红绳。办公室内烟雾尚未散尽,光线半明半暗。
“矛盾点,有时候恰恰是突破的关键,是指向核心的路径。”秦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购买红绳的超市选择,可能恰恰反映了他的某种心理模式——一个他觉得‘安全’、‘熟悉’、‘不易引起注意’的距离和地点。三公里,不远不近,既不在自己日常活动核心区(避免被熟人认出),又在一个他可能经常路过或采购的范围内(熟悉环境,了解监控情况)。这比贸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能更符合他谨慎又追求控制感的性格。”
“香精的问题,需要立刻查证。他是否曾为‘夜色酒吧’或其员工的车辆提供过维修服务?他是否认识酒吧里的任何人?或者,是否有其他我们尚未发现的关联渠道?酒吧是受害者共同的最后出现地点,凶手必然通过某种方式获取了他们的信息。如果江译是凶手,他如何获知这些信息?这是必须查清的关键。”
“至于直接证据……”秦峰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鹰,“我们现在没有,不代表他没有留下破绽,也不代表我们找不到。伪造的维修记录如果是真的,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有计划的伪装行为。一个本分的汽修店老板,为何要煞费苦心制造这些?仅仅是为了应付可能的治安检查或税务核查?说不通。刻意设置的监控角度,避开店内工作区,这也不是普通商家防盗的常规做法,更像是有意避免留下个人在店内的活动证据。”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内线电话,又放下,直接对洛宇下达指令,语速加快,条理清晰:“一,立即对江译本人展开24小时不间断的、高度隐蔽的监控。重点观察他的日常行为规律、接触人员(尤其是夜间)、外出路线、是否有异常举止或物品携带。二,组成专门小组,深入调查他的全部背景。不仅要查他妹妹车祸后他的心理变化、社会交往变化,还要查他的经济状况是否有我们忽略的细微变动,查他的成长经历、性格形成,查他是否接触过攀岩、航海、救援等可能擅长绳结的领域,或者是否有相关阅读、学习记录。三,重新、仔细、彻底地核查他提供的所有案发时段的维修记录。特别是那些联系不上或客户否认的记录,要动用一切手段,查清对应车辆的真实情况、当时是否真的存在需要紧急维修的故障、所谓的‘客户’身份是否真实、是否与他存在其他未公开的关联(如朋友冒充、利益交换等)。四,同步调查‘译诚汽修’与‘夜色酒吧’之间是否存在任何形式的业务往来(车辆维修、保养、配件供应)或人员交集(酒吧员工是否是他的客户或朋友)。五,”他的语气加重,“立刻准备材料,申请对江译的住处(汽修店楼上)和‘译诚汽修’店铺内部(包括工作区、储物间、可能的地下室或隐蔽空间)进行秘密搜查的许可。搜查目标:红色塑料绳(包括使用过的残余或未开封的)、与超市监控中模糊身影相似的衣物(深灰色夹克、鸭舌帽、深色手套等)、可能用于记录或筛选受害者的工具(笔记本、电脑、手机中的异常信息)、以及其他任何可能与案件相关的可疑物品。行动必须迅速,计划必须周密,执行必须绝对隐蔽,绝不能让他有丝毫察觉,防止其销毁证据或做出过激反应。”
“是!明白!”洛宇挺直身体,迅速记录要点,眼中重新燃起战意。办公室里的其他干警也立刻行动起来,气氛骤然绷紧。
江译,这个在长达数月的调查中始终徘徊在边缘、从未进入核心怀疑名单的名字,此刻如同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暗礁,在警方调整视角、聚焦于最深沉创伤动机的探照灯下,骤然凸显出其狰狞的轮廓。他拥有最完整、最惨痛的复仇动机链条,拥有看似偶然实则便利的地理位置,拥有可能用于伪造行踪的行为疑点。他是那个在超市监控中留下模糊背影的人吗?那张不小心遗落的小票,是他百密一疏的失误吗?那些矛盾的维修记录和刻意调整的监控角度,是他精心构筑的伪装迷宫的组成部分吗?
警方如同在漫长黑暗的隧道中摸索,终于触碰到了一面墙壁,墙上有一道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裂缝。尚不知这道裂缝是深是浅,其后是通往真相的密室,还是另一条更加错综复杂的歧路。但这是在所有“红鲱鱼”全部出局、调查似乎山穷水尽之后,第一次出现的一个拥有完整动机逻辑、且存在实质性行为疑点的新方向。虽然疑虑重重,矛盾待解,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资源,开始悄然、却又坚决地向滨河路斜对面那家日夜不息地亮着灯、看似普通无奇的“译诚汽修”汇聚。悬念,在看似绝望的僵局中,骤然收紧,绷成了一根随时可能断裂、也可能勒住猎物脖颈的——红色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