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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丝雨线仍在空中飘摇,带着台风离去后的疲惫与狼藉。苍穹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阳光艰难地透出几缕惨白的光,无力地洒在资水河畔。这里已不复往日模样,台风“天鸽”如同一个狂暴的醉汉,将满腹的破坏欲尽数倾泻于此。河水彻底失去了控制,浑浊的激流裹挟着泥沙、断木、腐烂的水草以及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破碎的塑料瓶、纠缠的渔网、甚至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旧胶鞋——奔腾咆哮。河水猛烈撞击着岸边的嶙峋礁石,发出持续不断的、沉闷如雷的轰鸣,仿佛一头被囚禁的野兽正在试图挣脱最后的枷锁。

河滩更是化作一片巨大的泥沼。原本金黄的细沙被雨水浸泡得稀烂,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的、令人不安的质感。一脚踩下,泥浆立刻没过脚踝,发出“噗嗤”的粘腻声响,拔脚时带起的沉重感,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向下拖拽。大片半人高的芦苇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它们不再挺立,而是成片地倒伏、折断,翠绿的茎秆被强行扭断,渗出无色的汁液,混合着泥土的腥臊和河水带来的腐烂有机物气味,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酝酿出一种甜腻而腐败的气息。更深处,还夹杂着塑料长时间浸泡后散发的微弱的化学性异味,共同构成了一场天灾过后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颓败景象。

钓鱼人老周,就是在这片狼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他穿着一双鞋底几乎磨平、边缘已经开裂的旧胶鞋,鞋面上沾满了新鲜的泥点。头上那顶破旧的草帽边缘耷拉着,帽檐下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雨刻满沟壑的、黝黑的面庞。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帆布做的、同样布满污渍和磨损痕迹的鱼竿包,手臂环绕,如同护着什么绝世珍宝。嘴里兀自低声念叨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与这片死寂的河滩对话:“台风过后……水浑,氧少……鱼都憋不住了,肯定要浮头找食……今天准能钓个大的,说不定能上条大鲤鱼……”这是他几十年垂钓生涯积累下来的经验,也是支撑他无视这满目疮痍,在天刚蒙蒙亮时就迫不及待地踏上这片泥泞河滩的唯一动力。他眯着眼,目光在汹涌浑浊的河面上仔细逡巡,试图找到一个水流相对平缓、利于下竿的回水湾。

突然,脚下传来一声异响。

“咔嗒。”

这声音极其短暂、清脆,带着一种某种中空结构被突然压碎的破裂感。它不同于踩断湿重树枝的沉闷,也不同于踢到河滩碎石头的硬实,更不同于陷入泥泞的噗嗤声。这是一种陌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响。老周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眉头困惑地皱起,低头向脚下看去。浑浊的泥水在他动作的扰动下荡漾着,看不清到底踩到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用那只穿着旧胶鞋的脚,试探性地、带着些许不耐烦,拨开了旁边一丛倒伏的、沾满泥浆的芦苇。

浑浊的积水被拨开,水底下的泥沙微微荡起,一个灰白色的物体半掩在泥水之中,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老周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弯下腰,凑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那物体大致呈不规则的球形,直径约莫有十几厘米,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湿漉漉的、颗粒分明的东西,像是粗盐,又混合着某种更细腻的灰白色粉末,看起来像是……石灰?积水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波动,那物体随之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两个深邃的、边缘不规则的、黑漆漆的窟窿,恰好从泥水中显露出来,直勾勾地对准了老周的方向。

那是……眼窝?

老周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一片空白之中,一股极其浓烈、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腐臭味,仿佛一直被积水和泥土压抑着,此刻因为他的拨弄而骤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一条有形有质的、冰冷的毒蛇,猛地窜起,直钻他的鼻腔,瞬间灌满他的整个胸腔,甚至冲上天灵盖。那味道不仅仅是肉类高度腐败后产生的恶臭,更混合了刺鼻的、咸涩的盐碱味和石灰遇水后散发出的呛人气息,几种味道交织、融合,形成一种令人五脏六腑都为之翻腾、作呕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混合物。

“呃……”老周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出痛苦的干呕声。就在这一瞬间,他彻底看清了——那灰白色的、裹着湿漉漉盐粒和石灰粉的物体,那有着两个黑洞洞眼窝的东西,分明是一个——人的头骨!一个脱离了身体的、只剩下骷髅的脑袋!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从他的头顶浇下,蔓延到四肢百骸,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起来,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怀里的鱼竿包“哐当”一声掉进泥水里,溅起肮脏的水花,他也浑然不觉。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踉跄跄地向后猛退了好几步,脚下发软,身体失去平衡,差点直接仰面摔进泥沼之中。

“死……死人头!快来人啊!死人头啊——!”

凄厉而完全变调的嘶吼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猛地炸响在这片空旷的河滩上空,其尖锐和惊恐,甚至暂时压过了河水持续的咆哮声。这声音里充满了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和骇然,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远远地传了出去,惊起了远处芦苇丛中几只躲藏的水鸟。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了资水河畔沉闷的空气,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河滩附近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红蓝两色交替闪烁的灯光,映照在泥泞的地面和水洼里,折射出冰冷而肃穆的光斑。多名警员迅速行动,熟练地拉起明黄色的警戒带,将老周发现颅骨的那片泥泞河滩区域,以及上游视线可及范围内的几个桥墩区域,全部严密地封锁了起来。警戒线外,已经围拢了不少被老周那声凄厉呼喊以及随后到来的警笛声吸引过来的附近村民。他们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脸上混杂着好奇、恐惧、以及一种对非常事件的莫名兴奋,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聚集的蜂群。

“听说是老周那家伙发现的,一个死人脑袋!”

“我的天爷,吓死个人了!这台风刚走,怎么就摊上这种晦气事……”

“看这架势,来了这么多警察,还有那个穿黑衣服的,像是大官,怕不是小事啊……”

“造孽哦,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

省厅刑侦重案组组长江屹,穿着一件便于行动的黑色冲锋衣,裤腿和鞋子上已经不可避免地溅满了深褐色的泥点。他快步穿过低声议论的人群,一名守在警戒线旁的技术员为他抬起带子。他神情凝重,嘴唇紧抿,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而全面地扫过整个现场环境——泥泞不堪的河滩、汹涌浑浊的河水、大片倒伏折断的芦苇丛,最后,目光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了老周之前指认的、那个颅骨被发现的具体位置。

主检法医师苏晴紧跟在江屹身后,背着一个标准的银色金属法医箱。她同样穿着便于行动的便装,外面套着一次性的蓝色防护服,动作麻利而沉稳。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走到那片被用标记牌明确标示出来的区域,屈身蹲下。技术员们已经在颅骨发现点周围铺开了干净的白色防水布,并且架起了强光勘查灯,冷白的光线将这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也让那个灰白色的颅骨在泥泞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苏晴熟练地戴上薄薄的乳胶手套,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在勘查灯的强光照射下,颅骨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所遁形。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颅骨表面那层湿漉漉的、混合着粗盐粒和石灰粉的结晶体。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冰凉,带着一种属于无机物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僵直感。颅骨上残留的皮肤组织因为长时间的腌制,已经严重脱水、收缩、硬化,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深褐色,质地变得如同存放了过久的、失去水分的腊肉,紧紧包裹在骨骼之上。她用手指轻轻托住颅骨的下颌部位,谨慎地将其转动了一个角度,观察其后脑勺部位。那里,一处明显的凹陷性骨折赫然在目,边缘不规则,呈现出放射状的裂纹,完全符合遭受钝器猛烈重击后形成的特征。

紧接着,她的目光上移,聚焦在颅骨的顶端。那里,一块大约鸡蛋大小的、形状极其规整的圆形缺损,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缺损的边缘相对光滑,没有自然腐烂造成的参差不齐,也没有动物啃咬留下的齿痕或撕裂状,那平滑的弧线,更像是被某种锋利的、带有特定弧度的工具,刻意而精准地切割、移除后留下的痕迹。

“江组,”苏晴抬起头,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如水,却带着法医特有的、基于事实的冷静力量,“颅骨经过人为的腌制处理,皮肤及软组织已皮革样化,这极大地延缓了腐败进程。后脑部位发现明确的钝器伤,凹陷性骨折严重,高度怀疑是致命原因。另外,顶骨位置存在一块规整的缺损,边缘整齐,有明显的人工切割痕迹,疑似被特殊工具移除。”

江屹一边听着苏晴清晰而专业的初步判断,一边迈步踏上了旁边一处稍高的、未被河水完全淹没的土坡。他的视线越过脚下泥泞的河滩和倒伏的芦苇,如同探照灯般投向资水河的上游方向。大约三百米外,G55高速公路那座宏伟的跨河大桥,如同一条灰白色的混凝土巨蟒,沉默地横跨在依旧汹涌的河面之上。大桥由五个粗壮敦实的钢筋混凝土桥墩支撑着,它们像远古巨人的脚掌,坚定不移地深深插入湍急的河底。由于暴雨和上游来水,河水水位暴涨,桥墩的基部已然没入浑浊的急流之中,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靠近水面的墩体侧面,均匀分布着几个半人高的方形检修孔。其中一个,位于从西边数起的第三个桥墩——也就是3号桥墩——侧面的那个检修孔,外面的绿色铁皮门明显被台风带来的狂暴力道彻底摧毁了,门板扭曲变形,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的一侧,如同一个被强行撕开的伤口,露出了里面深邃莫测的、黑黢黢的洞口。

江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紧紧锁定了那个黑洞洞的、敞开的检修孔。他抬起手,手臂伸直,食指笔直地指向那个方向,对刚刚快步走到他身边的年轻外勤警员陈力说道,语气低沉、清晰而充满不容置疑的肯定性:“看到那个检修孔了吗?3号桥墩,那个被台风掀开了门的。”他顿了顿,让陈力看清位置,然后继续分析,“这种用大量盐和石灰混合腌制尸块……尤其是头颅的方法,其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延缓腐败、掩盖气味,同时利用盐和石灰的吸水性保持局部干燥。要实现这一点,需要一个相对避光、防潮、通风但又绝不至于被寻常人轻易发现的环境。那个桥墩的检修孔,内部空间封闭,高于常水位,混凝土结构吸热散热快,内部相对干燥,位置隐蔽,不易被岸边行人或河上船只注意,简直是绝佳的藏匿地点。”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命令的口吻,“陈力,立刻安排人手,搭梯子,重点排查那个3号桥墩的检修孔!里里外外,一寸都不要放过!”

一名身材矫健的技术员,在同伴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将铝合金伸缩梯架设起来,梯子的顶端稳稳地搭在了3号桥墩检修孔边缘干燥的混凝土上。技术员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上攀爬。越是靠近那个敞开的洞口,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视觉都变得模糊的混合气味就越是扑面而来——那是高度浓缩后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咸涩刺鼻的盐腥味,混合着生石灰遇水后散发出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碱性呛味,而在这两种霸道气味的包裹和压制之下,一种更为深层、更为顽固的、属于蛋白质高度腐败后产生的特有恶臭,依旧顽强地渗透出来,挑战着人类嗅觉的极限。

技术员强忍着鼻腔和喉咙的极度不适,以及胃部一阵阵的翻涌,将功率强大的强光勘查灯调整好角度,对准检修孔内部照射进去。惨白的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刺破了孔内的黑暗,照亮了这个狭小、封闭的混凝土空间。灯光所及之处,可以看到内部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堆叠着几个用厚实的、近乎黑色的塑料布紧紧包裹起来的、形状大致呈球形或椭圆形的物体。这些包裹物被随意地码放在角落,塑料布的表面同样沾染着大量白色的盐粒和灰白色的石灰粉痕迹,在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点。

“有发现!里面有东西!”技术员强压住激动,立刻朝站在下方河滩上紧张等待的同事们喊道,声音因为激动和憋气而有些变形。

在下方人员的接应和指挥下,技术员极其谨慎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将检修孔内的物体一个一个地、缓慢地搬运出来,通过下方人员的手递手传递,最终平稳地放置在河滩平缓处提前铺好的、面积更大的白色防水布上。整个搬运过程缓慢而有序,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生怕剧烈的晃动会破坏塑料布表面可能存在的指纹或其他微量物证,或者导致包裹物散开。随着塑料布被技术员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一层层、极其小心地解开,围观的人群中再次不受控制地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惊呼与骚动。

白色的防水布上,并排摆放着四颗颅骨!

它们的颜色、状态、以及表面覆盖物的质地,与在河滩泥水中发现的那一颗几乎如出一辙: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表面裹着一层湿漉漉的、混合着盐粒和石灰粉的结晶体,残留的皮肤组织均呈深褐色皮革样化,眼窝空洞,毫无生机。五颗头颅的大小略有差异,但根据骨骼粗壮程度和眉弓、下颌等特征判断,显然都属于成年男性范畴。它们此刻被并排摆放在一起,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朝向灰蒙蒙的天空,构成了一幅超越常人想象极限的、诡异而骇人的静止画面,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恐怖。

苏晴立刻再次上前,蹲在防水布的边缘,对这四颗新发现的颅骨进行紧急的初步检验。她拿起专业的高倍放大镜,凑近每一颗颅骨的后脑部位,仔细检查着骨骼的损伤情况。

“后脑部位……全部都有钝器击打造成的凹陷性骨折。”她一边逐一检查,一边用冷静的、近乎机械的语调汇报着,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骨折的位置、形态、以及造成的创伤面积,与河滩发现的第一颗颅骨高度相似。凶器可能是同一种,或者至少是同一类型的工具。”接着,她的目光依次聚焦在每一颗颅骨的顶部,用细长的金属探针,极其轻柔地拨开可能附着在缺损边缘的盐霜或其他杂质,仔细观察着骨骼的断口。“顶骨……全部存在缺损。大小和形状不完全一致,但切割边缘都非常规整,骨骼断面平滑,工具在骨骼表面留下的摩擦痕迹清晰可辨。这是典型的、由具有特定功能的工具,以明确目的和稳定手法切割造成的痕迹,绝非自然腐烂、动物啃咬或随意破坏能够形成。”

她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得如同此刻天气的江屹,补充强调道:“初步判断,五名受害者均为男性,根据颅骨骨缝愈合程度、牙齿磨损情况等综合推断,年龄大致集中在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致命的伤害很可能都来自于后脑遭受的钝器猛烈击打。而顶骨的这些规整缺损……是凶手在受害者死亡后,有意识、有目的、并且熟练地进行的操作。这背后肯定有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原因。”

江屹没有立即回应,他的视线从防水布上那五颗排列开的、沉默的颅骨上缓缓移开,再次投向那个此刻已然空空如也、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洞洞的检修孔。另外两名技术员正在对孔内进行更彻底、更细致的勘查,用强光手电和便携式多波段光源扫描着混凝土内壁的每一寸,希望能找到除颅骨和包装塑料布以外的任何线索——一根毛发、一枚指纹、一点织物纤维,或者任何不属于这里的微小物品。

“凶手非常谨慎,而且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江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仿佛能冻结周围的空气,“他精心选择了这个地点,利用了高速桥墩这种既具有隐蔽性,又通常不会被人仔细检查的公共设施死角。使用了大量市面上最常见、最容易获取的粗盐和生石灰来处理头颅,目的明确——延缓腐败,干扰死亡时间判断,并最大限度地掩盖气味。用厚实的黑色塑料布包裹,既能防止盐和石灰散落,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气味,避免过早被偶然靠近的人或动物发现。”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除了这些被处理过的颅骨和统一的包装物,初步勘查显示,孔内没有留下任何能直接指向凶手身份的痕迹。那些用来盛放盐和石灰的普通编织袋,没有任何品牌标识和生产信息,是追查来源的希望最为渺茫的那种。”

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孤零零地立在河滩旁一片相对干燥的空地上,成了现场的前沿指挥点。帐篷里有些闷热,空气凝滞,混合着外面不断传来的泥土腥气、芦苇腐烂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防水布方向飘散过来的、属于盐石灰和腐败组织的特殊气味,几种味道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不安的现场氛围。折叠桌上铺满了刚刚冲洗出来的、放大的现场颅骨照片,各个角度都有,细节狰狞,冲击着每一个观看者的视觉神经。旁边摊开着一张大幅的G55高速公路湘南段局部路线图,上面已经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了一些初步信息。

江屹站在桌前,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用力地按在路线图的某个位置上,目光锐利如刀,反复审视着那片区域。他的手指在跨河大桥西侧大约两公里长的路段上用力地画了一个圈,那里已经被用醒目的红色记号笔清晰地标记了出来,旁边还标注了一个问号。

“看这里,重点是这个区域,”他抬起头,对帐篷里的陈力和正在整理便携式检测设备的苏晴说道,声音沉稳而带着压力,“桥西往这个方向,大约两公里的高速路段,根据刚刚与交管部门实时沟通确认的结果,这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监控盲区。这段路上的几个关键监控探头,要么是因为设备老化、年久失修,已经失灵了很长一段时间却一直没人处理;要么是被旁边野蛮生长的行道树,茂盛的枝叶严重遮挡了视线,拍摄画面有效部分不足三分之一。这是一个天然的、被遗忘的,或者说被忽视的‘死角’。无论是偶然还是刻意,这里都为某些不想被看见的事情提供了便利。”

陈力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内部联网的失踪人口数据库查询界面,不断有信息滚动刷新。他闻言立刻点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明白,江组。我已经在对接全国范围内的失踪人口数据库,特别是近两年来,各地公安机关上报的失踪人员中,职业为货车司机、长途运输从业者、货运公司随车人员,以及那些需要经常在户外、偏远地区进行工程作业、地质勘探、管线维修等流动性强、社会关系相对松散的人员。重点筛选条件包括:是否有曾经上报最后出现地点途经G55湘南段,或者其工作性质决定其经常往来这条高速路线,以及失踪时间与这五名受害者可能死亡时间段有重叠的记录。目前正在交叉比对,已有几个初步的疑似目标,需要进一步核实。”

苏晴正在调试一些便携式的初步检测设备,包括一台便携式光谱分析仪的预热。她拿起一支透明的玻璃试管,对着帐篷口透进来的、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光线,轻轻转动着,仔细观察。试管里装着少量从颅骨表面附着物中,特别筛选采集到的、除了占主导地位的盐和石灰晶体之外的、一些颜色更深、颗粒更细微的粉末样本。

“这些混杂在盐和石灰里的粉末,”她晃了晃试管,让里面的细微颗粒微微悬浮,“初步的肉眼和放大镜观察,颜色呈现黄褐色,颗粒度非常细小均匀,手感略带油脂感,不像是普通的泥沙、矿石粉末或者常见的建筑材料。从形态和初步的物理特性判断……”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感觉……更接近某种经过研磨的植物性物质,或者说,有点像我们日常生活中,在厨房里会见到的那种……香料或者调料。比如,某种辣椒粉,或者类似孜然、花椒被打磨后筛下的细粉?当然,这只是非常初步的、基于经验的猜测,极易产生误导。具体成分到底是什么,是否存在其他混合物,必须立刻带回实验室,进行严格的理化分析、色谱分离和质谱检测才能最终确定。”

她将试管小心地放回专用的证物箱固定槽内,然后转向江屹,补充道:“实验室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他们会预留出最快通道。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一是尽快从颅骨上,特别是牙齿中提取有效的dNA样本,进行全国数据库比对,争取确定个体身份;二是对颅骨的钝器伤和顶骨切割创进行更深入的微观检验,精确判断致伤工具的可能类型、大小、重量特征,以及切割工具的具体种类和可能的使用方式;第三,就是尽快分析出这些附着物,尤其是这些特殊粉末的准确成分。这很可能是揭示凶手身份、职业、或者活动环境的关键线索。”

江屹点了点头,目光从铺满照片和地图的桌面上抬起,再次投向帐篷门口被风吹动的帘子。帐篷外,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卷动着潮湿的空气和远处芦苇丛的断杆。更远处,G55高速桥上,不时有车辆如同渺小的甲虫,飞速驶过,带着模糊的呼啸声,缩小成视野尽头的移动黑点,对桥下发生的这场惨剧毫无察觉。

“5颗颅骨,”他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沉沉地落在帐篷里每个人的心上,像是在对下属下达指令,也像是在对自己做出不容失败的承诺,“背后就是5条曾经活生生的人命,5个可能就此破碎的家庭。凶手选择在这里,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处理尸体,藏匿证据,说明他心思缜密,计划周详,并且手段极其残忍,对生命毫无敬畏。他可能是有特定目标的连环杀手,也可能是在进行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仪式……无论出于何种动机,我们都必须更快,抢在他可能再次动手,或者察觉到风声后彻底隐藏起来、销毁所有证据之前,把他从阴影里揪出来!”

他收回目光,视线逐一扫过陈力和苏晴,开始下达具体而明确的指令:“陈力,你这边抓紧失踪人口的排查工作,利用好数据库,也要注意那些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及时上报的失踪情况,必要时协调相关地方派出所进行实地走访核实。有任何高度疑似的匹配对象,无论多晚,立刻通知我,并启动跨区域协查程序。苏晴,实验室那边我会协调,给你最高优先级权限,所有资源向你倾斜,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尽可能详细的初步分析报告。我马上亲自去一趟高速路政的管理部门,调取这段路,特别是这个‘盲区’路段,近几年的所有维护记录、巡检记录、设备报修清单,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报告,或者……有没有我们目前还没有注意到的、其他类似的,可能被利用的隐蔽点或管理漏洞。”

临时指挥点内的气氛凝重而紧张,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每个人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上担子的重量,也明白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场艰巨而复杂的挑战。案件的沉重序幕,就在这片台风过后的、泥泞而颓败的河滩上,伴随着五颗沉默的、被精心腌制和切割过的颅骨,缓缓拉开。巨大的疑问如同河面上空久久不愿散去的厚重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压抑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这个隐藏在人海之中的凶手究竟是谁?他为何要煞费苦心,用如此诡异而麻烦的方式来处理死者的头颅?那些被整齐切割走的顶骨,究竟被他用于何种骇人听闻的目的?而那段巧合般存在的监控盲区,是真的仅仅是城市管理疏忽下的偶然,还是凶手凭借其某种不为人知的便利或洞察力,精心挑选出的完美狩猎场与藏尸地?这一切的答案,都还深深地埋藏在眼前的迷雾之中,等待着他们去挖掘,去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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