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赐印的风波尚未平息，一股更阴冷、更粘稠的暗流，已悄然渗入西山讲武堂新筑的砖墙缝隙。镇国女将军府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似乎也被一种更尖锐的、混杂着铁锈与汗腥的气息所取代——那是底层军营特有的粗粞与不安，是风暴在泥泞中酝酿的低吼。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楚明昭那张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唯有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证明着那副残躯尚未彻底归于沉寂。玄色绣金凰纹朝服已被换下，此刻只裹着一件素白的中衣，衬得她愈发瘦削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架。林红缨跪坐在榻前，冰冷的双手如同最精密的锁扣，紧紧包裹着楚明昭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精纯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渡入那枯竭的经脉，试图维系着那盏残灯最后的光亮。
“殿下…” 苏妙的声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罕见的焦灼，打破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沉寂。她玄色云纹锦袍上沾染着新鲜的泥点，发髻微乱，英气的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刻痕，冰冷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的寒流。“城西…新编…辅兵营…出事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抠出来，带着血腥气：“两个时辰前…一队…京兆府…衙役…持…海捕文书…冲入…营区…锁拿…一名…叫…李二丫的…新录…女兵…言其…族兄…参与…漕帮…械斗…致…人命…按律…连坐…三族…女眷…没入…官奴…”
“李二丫…被拖走时…哭喊…冤枉…言…族兄…早已…分家…断绝…往来…其父…前年…死于…北境…运粮…民夫…其母…病重…在床…全赖…她…兵饷…吊命…”
“营中…同乡…女兵…激愤…阻拦…与…衙役…推搡…冲突…”
“阿蛮…赶去…弹压…反被…数名…红了眼的…女兵…围攻…混乱中…有人…点燃了…马料堆…火势…虽…扑灭…但…营门…被…推倒…数名…衙役…受伤…逃回…”
“眼下…营中…人心…惶惶…谣传…四起…言…入了…女营…也…保不住…家人…迟早…被…牵连…锁拿…更有…人…煽动…言…朝廷…要…清算…女兵…不如…散了…”
哗变！尽管苏妙极力克制，但这两个字蕴含的冰冷与凶险，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赵青禾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颤，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污迹。韩青垂着眼睑，袖中的算盘珠子无声地捻动了一下，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暴露着他飞速运转的思绪——计算着骚动蔓延的可能速度，计算着弹压所需兵力与可能造成的伤亡，计算着崔琰集团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连…坐…” 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极其艰难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她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却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寒潭冰裂般的锐芒！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冰冷彻骨的悲悯与一种被逼入绝境般的决绝，在她枯竭的经脉深处奔涌！指尖死死抠进身下的锦缎，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裂了死寂，楚明昭身体猛地弓起，单薄的肩胛骨在素白中衣下剧烈起伏。她死死捂住嘴，待那阵撕心裂肺的痉挛稍平，摊开的素白丝帕中央，赫然又是一团刺目的暗红淤血，浓重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散。
“殿下！” 林红缨骇然，温热的药盏立刻递至唇边。
楚明昭喘息着，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猛地推开药盏。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门外风雪呼啸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撕裂般的血腥气：
“去…城西…大营…”
“本宫…要…亲自…去！”
轰——！
如同惊雷在暖阁内炸响！
“殿下！不可！” 苏妙失声惊呼，单膝跪地，“营中骚乱未平，人心浮动！您这副身子…”
“殿下！万万不可！” 赵青禾眼中瞬间涌起泪花，“让苏妙姐和阿蛮处理吧！”
“俺把那群闹事的兔崽子腿打断！您别去！” 阿蛮在门口急得直吼。
韩青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惊骇的神色：“殿下！此非演武！乃兵乱！刀枪无眼！且幕后必有推手！恐是崔琰借‘商税案’牵连之机，行釜底抽薪之计！您亲临险地，正中其下怀！”
“扶…我…起来！”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脏！
“连坐…之害…甚于…猛虎！”
“它…噬咬…的…是…军心！”
“是…万千…将士…身后…妻儿…老小…的…活路！”
“今日…若…退…半步…”
她喘息着，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门外风雪，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疯狂光芒！
“明日…西山…营…便…是…一座…空…营！”
“本宫…用命…争来…的…金印…便是…一块…废…铁！”
嘶吼般的宣言落下，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眼前阵阵发黑，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
又是一小口暗红的淤血，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
“殿下——！” 惊呼声再起。
楚明昭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住林红缨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玄铁护腕之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死死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最后执念，钉在林红缨写满惊痛的脸上。
“备…舆…去…城西…”
命令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不容置疑。
林红缨沾着泪水的冰冷脸颊，轻轻贴上楚明昭汗湿冰冷的额头。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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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新编辅兵营。
演武场赐印的荣光早已被泥泞和恐慌冲刷殆尽。临时搭建的营寨一片狼藉。被推倒的营门歪斜地躺在泥水里，断裂的木头茬口如同野兽的獠牙。烧焦的马料堆散发着刺鼻的糊味，混合着血腥、汗臭和恐惧的气息，在凛冽的寒风中弥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数百名新录女兵，大多穿着沾满泥污的靛青色薄棉操练服，如同受惊的羊群，三三两两地聚拢在营区中央的空地上。她们的脸上没有了初入讲武堂时的激动与期盼，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恐惧、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不少人脸上带着泪痕或擦伤，眼神躲闪，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空地中央，阿蛮如同被激怒的母狮，魁梧的身躯上沾满了泥浆，左臂的皮甲被撕开一道口子，隐隐渗出血迹。她铜铃般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面前一群情绪激动的女兵，粗重的喘息喷吐着白气。她脚下，踩着半截被折断的锁链——正是之前衙役用来锁拿李二丫的刑具。
“反了！都他娘的反了！”阿蛮的咆哮如同闷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敢对老子动手？敢放火？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李二丫犯事，自有王法！你们闹什么？！想把大家都拖下水吗？！”
“王法？！什么狗屁王法！”一个脸上带着淤青、身材高壮的女兵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悲愤，“二丫她爹给朝廷运粮死在北境！她娘快病死了！她族兄杀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抓她去做官奴？！就因为她姓李？！这他娘的算什么王法？！是吃人的法！”
“就是！入了营也保不住家里人！这兵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谁知道下一个被抓的是谁？！”
“散了！都散了！回家等死也比在这里提心吊胆强！”
人群被点燃，压抑的怒火和不甘如同火山爆发，七嘴八舌的哭喊和怒骂汇聚成一片绝望的声浪！几个情绪彻底失控的女兵甚至捡起了地上的石块和折断的木棍，红着眼睛盯着阿蛮和周围维持秩序的少量女兵！
场面一触即发！
“都给老子闭嘴！”阿蛮怒极，反手抽出腰间的厚背砍刀，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寒芒，“谁敢再动一下？老子剁了他！”
刀光刺激了本就紧绷的神经！
“跟她们拼了！”
“横竖是个死！”
人群中爆发出几声凄厉的嘶喊！数名被绝望逼疯的女兵竟真的挥舞着棍棒，朝着阿蛮和维持秩序的女兵扑了过来！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更多女兵被裹挟着，尖叫着，推搡着，整个空地瞬间陷入一片失控的漩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护国女侯——到——！”
一声冰冷、清晰、带着穿透一切嘈杂的力量的厉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营地上空！
混乱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无论是挥舞棍棒的红眼者，还是抱头哭泣的绝望者，或是试图弹压的阿蛮，全都骇然循声望去！
只见营寨被推倒的豁口处，风雪卷着细碎的雪沫狂涌而入！林红缨一身玄铁轻甲，如同最沉默也最坚固的冰山，按刀当先！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混乱的营地，所过之处，喧嚣竟被无形的寒意生生压了下去！在她身后，四名同样身着玄甲、神情肃杀的女兵，稳稳地抬着一顶垂着厚厚玄色绒帘的暖舆。
暖舆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碾过泥泞的冻土和散落的杂物，穿过豁口，停在了空地中央，那片混乱漩涡的正中心！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寒风呼啸和粗重喘息的声音。
唰啦——！
玄色的绒帘被林红缨冰冷的手猛地掀开！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瞬间在营地浑浊的空气里弥散开来！
暖舆内，楚明昭深陷在堆叠的锦被之中。她没有穿朝服，只裹着一件素白的中衣，衬得那张脸更加灰败，近乎透明。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未干的冷汗。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唯有唇角残留的一抹暗红血渍，刺目惊心。她单薄的身体被锦被完全包裹，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全靠软枕支撑着，才勉强维持着端坐的姿态。
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侯…侯爷？”那个高壮的女兵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泥地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殿下…”阿蛮握刀的手猛地一松，凶悍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巨大的惊惶与无措。
骚动的人群如同被冻结，所有的哭喊、怒骂、推搡都戛然而止！数百道目光，混杂着惊骇、茫然、愧疚和一丝本能的敬畏，死死地聚焦在那顶暖舆中气息奄奄的身影上！
她竟真的来了！拖着这副随时可能咽气的残躯，来到这泥泞混乱、随时可能爆发流血冲突的兵营！
“李…二丫…何在…” 一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极其艰难地从暖舆中传出，打破了死寂。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
人群一阵骚动，很快，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推搡着带到舆前。正是李二丫。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清晰的指印和泪痕，身上的操练服被撕破了好几处，露出青紫的伤痕。她惊恐地看着暖舆中的楚明昭，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
“侯…侯爷…饶命…饶命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额头重重磕在冻硬的泥地上，“我…我没犯事…族兄…早分家了…我爹…运粮…死了…我娘…快不行了…就指着我这点饷钱…求侯爷…开恩…开恩啊…”
凄厉的哭诉如同刀子，狠狠剐在每一个女兵的心上。空地上一片压抑的啜泣声。
“京兆府…锁拿…文书…呈…上来…” 楚明昭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红缨冰冷的目光扫向人群。之前逃散的衙役头目，此刻被两名玄甲女兵如同死狗般拖了过来，脸色煞白如纸，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份沾着泥污的文书。
林红缨接过，冰冷的眼眸迅速扫过，随即，那双万年寒冰般的眸子里，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怒意！她将文书展开，呈至舆前。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极其艰难地睁开，布满了血丝的瞳孔缓缓扫过文书上冰冷的字句——“…案犯李狗子，系漕帮悍匪，于腊月初八聚众械斗，致三人毙命…按《大胤律》，谋逆、杀人等十恶重罪，连坐三族…其族妹李二丫，系西山讲武堂新录女兵，着即锁拿，没入官奴…”
“腊月…初八…” 楚明昭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李二丫…入营…受训…是…腊月…初…十…”
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文书上的日期，再指向泥泞中磕头不止的李二丫：“入营…在…案发…之后…何来…连坐…之说？！”
轰——！
如同惊雷在营地炸响！
“什么？二丫是案发后才入营的？”
“那…那衙役凭什么抓人？！”
“这是栽赃！是陷害！”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巨大的愤怒取代了恐惧！一道道目光如同利箭，狠狠射向那个瘫软在地的衙役头目！
衙役头目面无人色，抖如筛糠：“侯…侯爷…明鉴…小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是…是刑部转来的海捕文书…上面…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小的…不敢不抓啊…”
刑部！崔琰掌控下的刑部！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冰冷彻骨的寒意与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决绝，如同岩浆在楚明昭濒临枯竭的火山深处奔涌！指尖，死死攥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这腐朽的连坐之网，竟成了崔琰斩断她根基的毒刃！
“连坐…连坐…” 楚明昭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狠厉，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响彻在死寂的营地上空！
“一人…有罪…三族…皆诛…”
“父债…子偿…兄罪…妹…当…”
“此…乃…千年…陋规！噬…人…猛虎！”
她沾满血污的唇齿间挤出破碎却斩钉截铁的字眼，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虚弱的表象，扫过空地上一张张写满悲愤、绝望和一丝重新燃起希望的脸庞：
“它…吞噬…的…是…无辜…老弱…妇孺…的…生路！”
“它…斩断…的…是…边关…将士…身后…妻儿…的…活命…指望！”
“它…摧毁…的…是…万千…执剑…女子…守护…家国…的…根基——！！！”
巨大的声浪，带着撕裂般的悲怆与控诉，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空地上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呜咽。
“自…今日…始！”
楚明昭的声音带着一种破开混沌的决绝，如同惊雷，狠狠砸下！
“镇国女将军府…辖下…所有…女兵…辅兵…民夫！”
“废除…连坐…之…制！”
“凡…入营…录籍…者…其…三代…以内…直系…血亲…”
“若…涉…官司…罪责…不…及…营中…之人！”
“若…营中…之人…欲…救…其…亲…”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营中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绣着展翅玄凰的军旗：
“可…以…军功…抵…罪！”
“斩敌…一级…可…抵…亲族…流刑…一年！”
“夺旗…陷阵…立…大功…可…抵…死罪！”
“军功…核定…由…考功司…独立…核准…报…本宫…亲批！”
“此…令…即刻…生效！刊行…各营！”
轰隆——！！！
如同亿万道惊雷在所有女兵灵魂深处同时炸响！废除连坐！军功抵罪！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劈开了她们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与绝望！那些压在她们和家人头顶、如同悬顶之剑的“连坐”阴云，被这雷霆般的法令，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她们不再是任人宰割、随时可能因族人之罪而坠入深渊的羔羊！她们手中的刀枪，她们用命搏来的军功，第一次真正成为了守护身后亲人的盾牌！
巨大的震撼与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营地！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混杂着巨大宣泄与狂喜的哭喊和欢呼！
“侯爷万岁——！”
“谢侯爷大恩——！”
“愿为侯爷效死——！！！”
声浪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城西辅兵营，甚至隐隐传向了远处的西山！数百名女兵，无论之前是恐惧还是绝望，此刻全都泪流满面，朝着暖舆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她们用额头撞击着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此刻的狂喜，都融入这最虔诚的叩拜之中！
阿蛮看着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景象，看着那些女兵眼中重新燃起的、比火焰更炽热的忠诚光芒，再看看暖舆中那道气息奄奄、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这个铁塔般的悍将，竟也眼眶发热，狠狠抹了一把脸，单膝重重跪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嘶哑与敬服：“末将…阿蛮…谨遵…侯爷…军令！”
苏妙站在暖舆旁，冰冷的眼眸扫过跪伏的人群，再看向舆中那道瘦削的身影，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她知道，这看似雷霆万钧的法令背后，蕴藏着何等凶险的博弈！废除连坐，触动的是千年根深蒂固的律法根基！军功抵罪，更是将兵部乃至刑部的权柄硬生生撕下一块！崔琰的反扑，必将更加疯狂！然而，看着这片重新凝聚、甚至比以往更加炽热的军心，她知道，殿下又做对了！用这副残躯，再次劈开了一条生路！
韩青站在稍远的阴影里，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袖中的算盘珠子无声地捻动着，计算着这道法令可能引发的朝堂震动，计算着崔琰可能的反制手段，计算着军功抵罪的具体换算标准和可能存在的漏洞…每一个数字，每一条可能的连锁反应，都在他飞速运转的脑海中交织。额角的冷汗被寒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痕迹。
楚明昭靠在染血的锦被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片模糊。她沾满血污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摸索着。许久，才掏出一块边缘磨损、沾染着暗红沙粒的薄薄纸笺拓片——石老狗密报中，那记载着“血染骨笛”、“当归”的染血纸笺拓印。拓片冰冷，却仿佛还残留着万里之外的风沙气息与血的温度。
当归…
此身…当归…
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倒映着拓片上那力透纸背的“当归”二字，缓缓地、极其轻微地闭上。
一滴冰冷的泪，混着额角未干的冷汗，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洇入素白中衣的领口，消失不见。
暖舆之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依旧在风雪中回荡。
“侯爷万岁——！”
“愿为侯爷效死——！！！”
风雪漫卷，玄凰军旗在城西营地的上空，猎猎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