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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的天,被连绵的喀斯特峰林切割得支离破碎。大军驻扎在“万毒林”边缘一片相对高燥的乱石坡地上,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毒烟之战留下的狼藉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气,混合着浓烈的药草辛辣味和焚烧尸体的焦臭。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湿布,裹在每一个将士心头,连带着动作都透着几分迟缓。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砧。巨大的南境舆图铺展在粗糙的木案上,被数盏牛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代表水蛊部核心据点的“千瀑泽”和“蛇盘谷”被朱砂重重圈出,如同两颗嵌入血肉的毒瘤。而此刻,代表大胤军队的黑色小旗,则停留在舆图上一个名为“葬龙谷”的险恶之地边缘。

“葬龙谷……”楚明昭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她左手撑在舆图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臂上。玄色轻甲冰冷地硌着她疲惫的身躯,墨色披风拖曳在地,沾满了泥泞和暗绿色的瘴尘。右臂蚀心虫毒盘踞之处,那阴冷的麻痹感并未因昨夜药汤的奇效而消退,反而在“焚心丹”效力彻底过去后,如同苏醒的冰龙,变本加厉地疯狂噬咬着她的神经。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右肩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沿着僵硬的肩胛直冲颅顶,带来阵阵强烈的眩晕。冷汗无声地从她苍白如纸的额角鬓边滑落,滴落在舆图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葬龙谷”那狭长扭曲的线条上。斥候拼死带回的情报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拼凑:水蛊部主力在昨夜毒烟阵的掩护下,如同滑溜的毒蛇,弃守“一线天”外围阵地,全部退入了这处绝地!谷口狭窄如咽喉,两侧是近乎垂直、藤蔓缠绕的千仞绝壁,猿猴难攀。谷内深处,终年弥漫着比“万毒林”外围浓郁数倍、颜色更深沉的墨绿色毒瘴,经久不散,如同盘踞的恶龙吐息。更可怕的是,谷中地形复杂,遍布暗河、溶洞和深不见底的毒潭,斥候根本无法深入探查布防细节。强行强攻?狭窄的谷口将成为绞肉机,而致命的毒瘴将是比任何刀箭都可怕的屠夫。

“葬龙谷……好一个葬龙谷!水蛊部这是要借天险毒瘴,将我们生生耗死在这谷口之外!”副将周猛一拳狠狠砸在木案上,震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他虎目赤红,脸上带着巨大的焦躁和一夜未眠的疲惫,“正面强攻,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未必啃得动!那毒瘴……他娘的比刀还狠!昨夜若非大人神药……”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哽住,充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楚明昭,充满了后怕与感激。

帐内其他将领,包括林红缨、赵秀等巾帼营统领,以及几位京营校尉,脸色都异常难看。压抑的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葬龙谷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胜利与全军覆没之间。

“守?他们守得住一时,守不住一世!”林红缨年轻的脸上带着不服输的倔强,声音却透着一丝因瘴气侵蚀而生的沙哑,“谷内粮草难道能凭空变出来?只要我们能断其粮道……”

“粮道?”一位京营校尉苦涩地摇头,手指点在舆图上“葬龙谷”后方一片模糊的区域,“林统领,斥候根本探不到谷内情况!连他们粮草囤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那条传说中的‘云梦河’暗流支脉,据说能直通‘千瀑泽’深处,是水蛊部运送粮草的秘密水道!我们连入口都找不到,如何断?”

“找不到,就进去找!”赵秀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大人!属下愿率巾帼营敢死队,想办法摸进谷去!纵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他一闯!”

“胡闹!”一直沉默立于帐中阴影处的萧凛,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间割裂了帐内凝滞的空气。

他缓缓从阴影中踱出,玄甲未卸,猩红的斗篷垂在身后,纹丝不动。兜鍪下,那张俊美无俗的脸庞如同玉石雕琢,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深邃的眼眸扫过赵秀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最终落在楚明昭那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上,目光锐利如鹰隼。

“葬龙谷毒瘴之烈,昨夜尔等尚未领教够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压,“谷口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谷内地形不明,处处陷阱毒虫。让一群……女子,去闯这种地方,楚校尉,这就是你所谓的‘非常之法’?是嫌昨夜巾帼营折损的人手……还不够多?”

“监军大人!”林红缨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被轻视的怒火,“巾帼营上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破敌,何惜此身!”

“匹夫之勇!”萧凛冷嗤一声,目光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林红缨脸上,“你们的命,也是大胤将士的命!无谓的牺牲,除了徒增伤亡数字,乱我军心,还能换来什么?让水蛊部看笑话么?”他的话语毫不留情,冰冷的目光再次转向楚明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质疑,“楚校尉,本监军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破敌之策,而非让麾下将士去送死的……豪言壮语。”

巨大的屈辱感和蚀心虫毒加剧的剧痛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楚明昭的心脏!右臂的麻痹感让她几乎握不住撑在舆图边缘的手。她猛地咬住下唇,尖锐的刺痛和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意识,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反驳。

凛哥哥……不,是监军!他用这样刻薄的语言,当着所有将领的面,将巾帼营的决绝贬斥为无谓的送死!昨夜那一声失控的“昭昭”带来的微弱悸动,此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碾碎。

“监军大人教训的是。”楚明昭缓缓直起身,动作因右臂剧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滞涩。她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眸迎上萧凛冰冷审视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末将从未打算让将士做无谓牺牲。强攻葬龙谷,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她的目光掠过萧凛,扫过帐内诸将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舆图上那狰狞的“葬龙谷”,左手食指的指尖,重重地点在谷口附近一片标记着稀疏村落符号的区域。

“水蛊部主力虽退守谷中,然其部族繁衍,老弱妇孺众多,不可能尽数龟缩于绝地毒谷之内。昨夜斥候拼死带回的另一条线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葬龙谷外,依附于水蛊部的小型蛮寨并未完全撤离!尤其是一些靠近‘万毒林’边缘、以采药为生的寨子,仍有炊烟升起!”

帐内瞬间一片寂静,连萧凛冰冷的目光也微微一凝。

“采药……”谢云琅低沉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楚明昭身后响起。他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地伫立在楚明昭侧后方的阴影里,此刻才缓缓上前一步,青灰色的劲装上还带着夜露的湿痕和一丝淡淡的草药泥土气息。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捕捉到了楚明昭话语中的关键。“大人是说……那些蛮寨的采药女?”

“不错!”楚明昭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左手猛地握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水蛊部依仗毒瘴天险,必不会完全封锁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与他们生存息息相关的采药寨!那些世代生活于此的采药女,熟悉山林路径,甚至……可能掌握着在特定时间、特定路径避开最浓烈瘴气的秘法!她们是沟通谷内外的重要纽带!”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精准地落在林红缨和赵秀身上:“林红缨!赵秀!”

“学生在!”两人精神一振,齐声应道。

“你二人,立刻从巾帼营中挑选最机敏、最通晓南境山地习性、最好粗通蛮语或熟悉草药知识的姐妹!人数……不超过十人!”楚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要你们——扮作流落至此的采药女!混入那些依附水蛊部的外围蛮寨!”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连周猛等将领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潜入敌后?还是扮作最不起眼的采药女?这……

“大人!末将……”林红缨眼中爆发出狂喜与决绝的光芒,刚要请命。

“听我说完!”楚明昭厉声打断,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林红缨和赵秀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此去,九死一生!你们的目标,不是刺杀,不是放火!是眼睛!是耳朵!我要你们用眼睛,看清葬龙谷可能的薄弱入口,看清谷内毒瘴的流动规律!用耳朵,听清水蛊部内部的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关于粮草囤积地、关于那条秘密水道的线索!关于妖巫和引瘴骨笛的弱点!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她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记住!你们是采药女!是挣扎求存、只为换取一点盐巴和糙米的可怜人!忘掉你们的刀枪,忘掉你们的身份!你们的武器,是背篓里的草药,是手上的老茧,是脸上的风霜,是眼睛里对生存的卑微渴望!任何多余的举动,任何暴露的破绽,都会让你们和整个计划万劫不复!”

林红缨和赵秀浑身剧震,眼中的狂热渐渐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觉悟。她们挺直背脊,齐声道:“属下明白!定不负大人所托!”

“谢云琅!”楚明昭的目光转向身侧。

“属下在!”

“你亲自负责接应!‘蛛网’死士营最精锐的三人,由你挑选,携带强弩和特制的‘响箭’,隐蔽在葬龙谷外围预设地点!一旦林红缨她们传出信号,或遭遇无法化解的危机……”楚明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不惜一切代价,掩护她们撤离!哪怕……只撤回来一个!”

“属下领命!”谢云琅的声音低沉如铁,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周猛!”楚明昭最后看向副将。

“末将在!”

“大军于谷口五里外扎营,加固营防,广布疑兵!每日派出小队,轮番佯攻谷口,声势要大!但绝不可深入!我要让水蛊部以为我们束手无策,只能徒劳强攻!为潜入的姐妹……争取时间!”

“末将明白!”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密的齿轮,瞬间咬合转动起来。帐内凝滞压抑的气氛被一种紧张而充满希望的亢奋所取代。

然而,就在这部署即将完成的时刻——

“慢着。”

萧凛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缓步走到舆图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他的目光并未看楚明昭,而是落在那片标记着蛮寨的区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冰冷嘲弄的弧度。

“楚校尉此计,看似精巧,实则……漏洞百出。”他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其一,蛮寨排外,岂容来历不明的‘流落’采药女轻易混入?其二,纵使混入,那些采药女地位卑微,如何能接触到粮草、水道这等核心机密?其三,十名女子,深入龙潭虎穴,一旦一人暴露,便是全军覆没!届时,非但情报断绝,更会打草惊蛇,让水蛊部彻底龟缩,再无破绽可寻!楚校尉——”他猛地转向楚明昭,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死死锁住她苍白的面容,“你这是在拿她们的命,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本监军……不准!”

“不准”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帐内刚刚燃起的火焰上!

林红缨、赵秀等人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愤怒和不甘!谢云琅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出咯咯轻响,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杀意。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轰然压下!楚明昭的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右臂蚀心虫毒的阴寒趁机疯狂反扑,麻痹感如同冰河倒灌,瞬间席卷半边身体!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飘散!

“监军大人……”楚明昭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末将……并非赌命!”

她猛地抬起尚能活动的左手,指向舆图,指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撕裂一切的锐利:

“蛮寨排外,然值此战乱,寨中青壮或征调、或逃亡,老弱妇孺困守,正是最需劳力、最缺盐铁药材之时!我选之人,皆通山地习性,熟悉草药,手上茧子、脸上风霜皆可伪装!卑微?正因其卑微,才能听到那些守卫、那些送粮脚夫在酒酣耳热、或抱怨不公时吐露的只言片语!这些碎片,汇聚起来,便是照亮龙潭的火把!”

她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钉在萧凛脸上,燃烧着熊熊烈焰,毫不退让:

“至于暴露……她们是死士!从接下这命令的那一刻起,她们便已将自己视为死人!她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此行之险!但她们更清楚,若不行此险招,葬龙谷便是我们万余将士的埋骨之地!是坐以待毙,全军覆没!还是以十人之险,搏万人生机!监军大人!您告诉我——哪个……才是真正的‘虚无缥缈’?!哪个……才是真正的‘拿命去赌’?!”

她的质问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帐内轰然炸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萧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如此长久地、如此专注地凝视着楚明昭。目光掠过她苍白如纸却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红晕的脸颊,掠过她因剧痛而紧蹙却依旧倔强的眉头,掠过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昨夜为她涂抹伤药时指尖残留的温软触感,那一声冲破禁锢的“昭昭”,还有眼前这双燃烧着疯狂与笃定、仿佛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眼眸……无数混乱的碎片在他冰封的识海中疯狂撞击!

太阳穴猛地传来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他下意识地抬手,修长的手指按住了额角,眉头紧紧蹙起,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帐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萧凛和楚明昭身上。

许久。

萧凛缓缓放下按着额角的手。那阵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片空茫的烦躁。他深深看了一眼楚明昭,那眼神极其复杂,翻涌着冰冷的愠怒、被挑战权威的暴戾、对这份惊世骇俗勇气的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那决绝光芒所刺痛的悸动。

“楚明昭……”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滞涩,清晰地宣告,“记住你今日之言……也记住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不再言语,猛地拂袖转身,猩红的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中军大帐。那背影,依旧挺拔如标枪,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与……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混乱。

帐帘在他身后沉重落下。

楚明昭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大人!”谢云琅眼疾手快,瞬间抢上一步,稳稳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没事。”楚明昭借着他的支撑,强行稳住身形,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目光转向林红缨和赵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所有的锋芒都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嘱托和近乎悲悯的决绝。

“去准备吧……活着回来。”她只说了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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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葬龙谷外围,一片藤蔓缠绕、毒瘴相对稀薄的密林边缘。

十道纤细而敏捷的身影,如同融入林间阴影的山猫,无声地穿梭着。她们身上穿着粗糙的、打着补丁的葛布短衫和筒裙,颜色灰扑扑的,沾满了泥土和草汁。脚下是简陋的草鞋,露出沾满泥泞的脚踝。原本英气勃发的脸庞,此刻被刻意涂抹上锅底灰和草汁混合的污迹,遮掩了白皙的肤色,只留下一双因警惕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篓,里面杂乱地放着一些刚采下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普通草药:止血的茜草、驱虫的艾蒿、还有几株在南境山林常见的、价值低廉的蕨根。

为首的女子,正是林红缨。她的身形在十人中最显高挑,动作却异常矫捷沉稳。她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弥漫的、如同薄纱般飘荡的灰绿色瘴气,一边用只有同伴能听到的、刻意模仿的、带着生硬南境口音的官话低声道:“记住我们的身份!我们是‘黑石寨’逃难出来的!寨子被……被官军烧了,男人都死了,我们只能靠采点草药,去前面‘藤根寨’换点活命的口粮!眼神要畏缩!动作要笨拙!但采药的手脚要麻利!尤其是你,小七,别老下意识地摸你藏在小腿的匕首!”

被唤作小七的年轻女子,正是赵秀。她闻言立刻缩回手,脸上刻意挤出几分惶恐不安,低低应了一声:“阿……阿姐,我……我怕……”

“怕就对了!越怕越像!”林红缨低斥道,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许。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又嗅了嗅空气中瘴气的浓度,低声道:“快午时了,瘴气会稍淡一些。前面转过那个长满‘鬼见愁’藤(一种带刺的荆棘)的山坳,应该就是‘藤根寨’的边缘了。都打起精神!记住,我们是来求活的,不是来送死的!多看,多听,少说!”

十名女子,如同受惊的小兽,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坳方向走去。背篓里的草药随着她们的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泥土和草腥气,完美地融入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

山坳之后,景象豁然不同。

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依着山势搭建着几十座简陋的吊脚竹楼。竹楼破败,许多已经歪斜,用粗糙的原木勉强支撑着。寨子外围只有一道象征性的、低矮的竹篱笆,早已破败不堪。寨内几乎看不到青壮男子的身影,只有一些穿着同样破旧筒裙的老妪、面黄肌瘦的妇人和几个眼神怯懦、衣不蔽体的孩童,在泥泞的空地上麻木地劳作着,或是翻晒着一些干瘪的菌菇,或是捶打着坚韧的树皮纤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劣质烟草和某种腥膻的、难以言喻的贫困气息。死气沉沉,压抑得令人窒息。

寨口,两个穿着破烂皮甲、手持锈迹斑斑砍刀的水蛊部老卒,懒洋洋地靠在一根腐朽的木桩上。他们眼神浑浊,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对生活的麻木,只是在林红缨她们靠近时,才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如同打量货物般在她们身上和背篓里扫过。

“站住!哪……哪来的?”一个豁了牙的老卒操着生硬的官话问道,声音有气无力。

林红缨立刻缩了缩脖子,脸上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刻意让声音带着颤抖和浓重的乡音:“大……大人!我们是……是‘黑石寨’逃难过来的!寨子……寨子没了!求……求大人行行好,让我们进去,用……用这点草药,换……换口吃的……”她说着,笨拙地卸下背篓,露出里面杂乱的草药,眼神充满了饥饿和恐惧。

另一个老卒凑过来,用刀鞘扒拉了一下背篓里的草药,撇了撇嘴:“啧,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换不了几把糙米!”他浑浊的目光在赵秀等人年轻却污秽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某种令人作呕的打量。

“求……求求大人了!我们……我们手脚勤快,能……能帮忙干活!”林红缨几乎要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将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女子扮演得淋漓尽致。

“行了行了!”豁牙老卒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进去吧!别乱跑!只能在寨子西头那片晒场待着!敢往谷口那边去,小心你们的脑袋!”他指了指寨子深处一个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捶打和晾晒东西的动静。

“谢大人!谢大人!”林红缨连连躬身,带着其他女子,如同受惊的兔子,慌忙背起背篓,朝着老卒指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寨子。她们低垂着头,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破败的竹楼分布、通往不同方向的小径、寨中妇孺麻木的神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从寨子深处飘来的……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谷物发酵和某种水腥气的味道?

她们按照指示,来到寨子西头一片相对开阔的泥地晒场。这里聚集着更多的妇孺,正在处理一些晒干的菌菇、坚韧的藤蔓纤维和一些不知名的草根。气氛沉闷,只有单调的捶打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

林红缨示意大家分散开,各自找点活计,笨拙地学着处理那些材料,耳朵却竖得如同雷达。她和一个正在捶打树皮纤维、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干瘦老妇人搭上了话,用蹩脚的蛮语夹杂着官话,哭诉着“黑石寨”的“惨状”,换取着对方同情的叹息和只言片语的信息。

“……谷里的大人们,凶得很哩……送粮进去的脚夫,回来都少半条命……”老妇人一边捶打,一边嘟囔着,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恐惧。

“……可不是,听说前几日又有一批盐巴和糙米从‘水眼’那边运进去了,守‘水眼’的‘蝰蛇’大人脾气更坏了……”旁边一个正在挑拣菌菇的年轻妇人压低声音插了一句,飞快地看了一眼谷口方向。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老妇人吓得连忙制止。

‘水眼’?林红缨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装作懵懂好奇的样子,笨拙地比划着:“阿婆,‘水眼’……是水很多的地方吗?我们寨子以前也有泉眼……”

“哎哟,可不敢乱比!”老妇人吓得连连摆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凑近林红缨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水眼’……是进圣谷(指葬龙谷)的……后门!通着地下河哩!只有划着‘蛇皮筏子’才能进去!外面……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守在那里的‘蝰蛇’大人,是阴蛇婆最信任的弟子,养了好多毒蛇,凶得很!”

就在这时,晒场边缘传来一阵骚动和孩童惊恐的哭喊!

只见一个穿着相对完整皮甲、腰间挂着几个狰狞小皮囊、眼神阴鸷的水蛊部小头目,带着两个同样凶悍的随从,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条还在扭曲挣扎的、色彩斑斓的毒蛇,蛇尾狠狠抽打在一个躲避不及的孩童身上,留下一道紫红的鞭痕!

“哭什么哭!晦气!”那小头目一脚踹翻旁边一个晾晒菌菇的竹匾,恶狠狠地瞪着噤若寒蝉的妇孺,“老子的‘花娘子’(指他手中的毒蛇)饿了!去!给老子找几只肥点的山耗子来!找不到,今晚就把你们这些小崽子喂蛇!”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晒场,最终落在了林红缨她们这群新来的“采药女”身上。尤其是看到赵秀(小七)虽然脸上污秽,但身形轮廓依稀可见的年轻,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

“哟?新来的?模样倒还周正。”他拎着毒蛇,晃悠着走了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膻和劣质烟草味。他伸出沾着蛇血和污泥的脏手,就想去捏赵秀的下巴。

赵秀吓得浑身一颤,本能地就想后退躲闪!这一躲,立刻引起了那小头目的疑心——普通蛮寨女子,面对这种欺辱,多是麻木承受,极少敢躲闪!

“嗯?”小头目眼神瞬间变得阴冷凶戾,手停在了半空,怀疑地打量着赵秀,又扫向林红缨和其他人。“躲什么?老子看看你是你的福气!你们……到底是哪个寨子的?”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林红缨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一旦身份暴露,不仅她们十人死无葬身之地,整个潜入计划也将彻底失败!她脑中念头飞转,身体却比思维更快!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她猛地扑倒在地,一把抱住那小头目沾满泥泞的皮靴,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和哭腔,将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小妹她……她不懂事!被山里的‘瘴鬼’吓坏了脑子!求大人饶命!饶命啊!”她一边哭嚎,一边用沾满泥污的手,偷偷在赵秀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剧痛让赵秀瞬间清醒!她猛地想起楚明昭的叮嘱——卑微!求生!她立刻学着林红缨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混着脸上的污迹一起流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如同痴傻般的呜咽:“呜……怕……怕蛇……蛇吃人……呜呜……”

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癫的反应,反而让那小头目一愣。看着两个女人跪在自己脚下,一个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一个只知道磕头如捣蒜,身上散发着汗臭和泥土的酸馊气,哪里还有半分可疑的样子?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如同驱赶苍蝇般踢了林红缨一脚:“滚开!晦气!带着这个傻子离老子远点!别耽误老子找耗子!”

一场致命的危机,竟在极致的卑微与近乎自残的表演下,险之又险地化解了。林红缨和赵秀相互搀扶着,如同真正的惊弓之鸟,缩到晒场最角落,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但她们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精光。

‘蝰蛇’……‘水眼’……地下河入口……蛇皮筏子……

最关键的情报碎片,已悄然落入手中。而葬龙谷那狰狞的毒瘴帷幕之后,致命的弱点,正随着夕阳的沉落,一点点暴露在黑暗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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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楚明昭独坐在案后,面前摊着一张粗糙的皮纸,左手执着一支炭笔,却久久未能落下。她的脸色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蚀心虫毒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静的深夜变得更加清晰而恐怖,右肩深处那阴符胎记的位置,更是传来一阵阵灼热滚烫的悸动,与腰间玄翎刀低沉的嗡鸣隐隐呼应。

她在等。等待那深入龙潭的十只眼睛,能带回照亮黑暗的火种。每一刻的等待,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消耗着她本已濒临枯竭的生命力。识海中,“凰焰”火种黯淡微弱,传递来阵阵虚弱和灼痛。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道缝隙,带着夜露寒意的风吹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萧凛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玄甲映着昏黄的光,猩红的斗篷垂在身后,如同沉默的礁石。他没有进来,只是隔着那道缝隙,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楚明昭苍白汗湿的侧脸和她那无力垂落在案上、微微颤抖的左手上。

他的目光极其复杂。有冰冷的审视,有被挑战权威的余怒未消,有对那近乎疯狂潜入计划的不以为然,但更深层……翻涌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漫长等待而滋生的烦躁,以及一种……被那脆弱单薄却异常倔强的身影所牵引的、极其隐晦的悸动。

帐内帐外,一片死寂。只有灯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楚明昭压抑着的、因剧痛而变得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许久。

萧凛紧抿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冷哼,猛地放下帐帘,转身没入帐外沉沉的夜色之中。那猩红的斗篷一角在帘外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更深的涟漪在寂静中无声扩散。

楚明昭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睫,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帐帘上,又缓缓移向腰间那柄沉寂下去的玄翎刀。冰冷的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清冽气息。

她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地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清醒。黑暗中,那十点星火,便是她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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