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初夏夜,闷热得如同浸在温吞的油里。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粘稠的月光透过镂空窗棂,在巾帼讲武堂总教习值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竹帘的清香、墨汁未干的微涩,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压抑。这压抑,如同悬顶的利剑,源自杨廷安那“楚氏必反”的血书,更源自谢云琅手中那把名为“彻查”的钥匙,正在缓缓转动宗人府那扇尘封百年的门锁。
值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青铜灯盏里不安地跳跃,将楚明昭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幢幢。她坐在灯影最深的角落,身上只穿着素白的细棉中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薄绸外袍。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蚀心虫毒盘踞的深处,那阴冷的麻痹感在闷热的夏夜里非但未减,反而如同苏醒的毒蛇,在潮湿的空气中疯狂扭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深入骨髓的酸麻与撕裂,沿着僵硬的肩胛直冲颅顶,连带着半边脸颊都泛起一阵阵针刺般的麻痹。
她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枚温润的玄鸟璇玑印。印钮上孤傲的玄鸟线条冰冷,唯有指尖触及处传来的一丝微弱却奇异的能量波动,与她左锁骨下灼热的阴符胎记形成微弱的共鸣,带来些许聊胜于无的暖意,艰难地对抗着蚀骨的阴寒和心底深处那灭顶的冰冷。
小腹深处那沉甸甸的疲惫坠感也如影随形。北境透支的不仅是体力,更是生命本源。她微微佝偻着背脊,左手支撑着沉重的头颅,目光落在摊开的北境新粮道规划图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反复闪过的,是宗人府那幽深长廊里望不到尽头的档案架,是谢云琅领命时眼中那瞬间的剧震与挣扎,是龙椅上那道冕旒之后深不可测的目光……十日之期,已过大半。那把悬在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
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进。”楚明昭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裹挟着外面闷热的夜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谢云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青灰色的“蛛网”统领官服,只是那清俊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薄唇紧抿,下颌绷紧如刀削,眼底布满红丝,如同熬干了灯油的烛芯。他反手将门轻轻掩上,动作带着一种异常的谨慎,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门口那片破碎的月光里,目光如同最沉重的探针,深深刺向灯影深处那个单薄的身影。那眼神极其复杂,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巨大的挣扎、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近乎悲怆的平静。
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孤灯的火苗不安地噼啪跳动,蝉鸣声似乎也在这凝重的气氛中弱了下去。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楚明昭缓缓抬起头。灯光照亮了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影。她的目光平静无波,迎上谢云琅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没有询问,没有催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也早已准备好迎接那无可逃避的结局。
谢云琅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走向书案。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刀尖上,沉重而滞涩。他在书案前三步之遥停下,没有看楚明昭,目光落在了她手边那枚玄鸟璇玑印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了一卷东西。
不是预想中的、盖着“蛛网”和宗人府印鉴的正式呈报卷宗。
而是一卷颜色暗沉、边缘磨损得厉害、散发着浓烈陈腐纸张气息的——旧牒副本!
牒卷用一根褪色的深青色丝绦系着,丝绦打结的方式古朴而奇特。
楚明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卷旧牒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宗人府的旧牒!谢云琅没有将“证据”封存呈报,而是……直接带到了她的面前?!
谢云琅没有解开丝绦。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将牒卷轻轻放在了楚明昭面前的紫檀木书案上。那动作,仿佛放下的是千钧重担,是燃烧的烙铁,更是……一把开启深渊之门的钥匙。
“大人……”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被滚烫的砂石磨砺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属下……无能。宗人府丙字库……承平二年户部黄册誊录副本……承平二年春……京畿卫戍营六品昭信校尉萧远山……上报收留远房表侄女……名……”他艰难地喘息着,仿佛接下来说出的名字重逾万钧,“名……楚明……备注……襁褓失怙,父母双亡,承平元年冬自北地带回抚养……”
轰——!!!
如同九天神雷在楚明昭混乱的识海中轰然炸响!那卷旧牒在她眼中瞬间化作烧红的烙铁!楚明!萧远山!承平元年冬!北地!所有的线索,严丝合缝地指向那个被埋葬了百年的、血淋淋的身份——凤凰岭楚氏遗孤!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瞬间一黑!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被这赤裸裸的“铁证”彻底覆盖!识海中黯淡的“凰焰”火种因剧烈的情绪震荡而猛地窜起一丝微弱却尖锐的金芒!左锁骨下的阴符胎记骤然灼热滚烫,如同烙铁印在灵魂深处!
她死死攥住了左手下的玄鸟璇玑印!冰冷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却无法压下那灭顶的冰冷与荒谬!谢云琅……他找到了!他亲手将这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铁证……送到了她的面前?!
为什么?!
是最后的告别?是让她自行了断的“仁慈”?还是……另一种更深的试探?!
“此牒副本……已按规制……誊录一份……封存……”谢云琅的声音继续响起,干涩而机械,仿佛在背诵着最冷酷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然……属下在核查萧远山归顺安置档案时……于兵部尘封的‘前朝旧将特录’残卷中……另有所得……”
他再次探手入袖。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更加沉重。他取出的不是牒卷,而是一张折叠整齐、颜色更加暗沉、仿佛浸透了无数血泪与尘埃的——残缺羊皮纸!
那羊皮纸的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更大的卷宗上撕扯或烧毁残留的。纸张本身已脆弱不堪,呈现出一种焦黄近黑的色泽,上面用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铁画银钩般笔力的墨字,书写着几行残缺不全的记录!
谢云琅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珍重,将那张残破的羊皮纸在楚明昭面前缓缓展开。
昏黄的灯光下,残缺的字迹如同泣血的控诉,清晰地映入楚明昭布满血丝的眼眸:
“……承平元年腊月……初九……凤凰岭别院……楚王阖族罹难……唯……幼女……为忠仆……拼死……护出……交予……镇北侯……楚寰……”
楚寰?!
镇北侯楚寰?!
这个名字如同最狂暴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楚明昭混乱的识海!前世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镇北侯楚寰!大燕皇朝最后的中流砥柱!手握北境三十万铁骑的擎天之柱!他不是在燕京城破前夕,力战殉国了吗?!史书工笔,铁板钉钉!他的尸骨……不是悬于叛军辕门示众三日吗?!
残破的羊皮纸上字迹继续:
“……楚寰……携幼女……秘遁北境……托……萧远山……以‘表侄女’之名……匿于……新朝……”
轰——!!!
如同万道惊雷在楚明昭的灵魂深处同时炸响!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她不是被萧远山从凤凰岭火海中救出的“遗孤”!她是……镇北侯楚寰拼死护送出京、托付给萧远山隐匿的……亲生女儿?!那个史书上壮烈殉国的楚寰,竟然背负着如此惊天秘辛?!他不仅活着逃出了燕京,还将自己的骨肉托付给了萧远山?!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历史彻底愚弄的冰冷愤怒,如同灭世洪水瞬间冲垮了楚明昭所有的理智堤坝!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住谢云琅,眼中燃烧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至深欺骗的剧痛!她的身世……竟比那卷宗上的“楚明”更加曲折,更加凶险!这残卷若为真……她便是前朝擎天巨柱楚寰的血脉!这身份一旦暴露,其震撼与杀机,远非一个“前朝皇族遗孤”可比!
谢云琅迎着她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眸,脸上却没有任何震惊或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他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指向那张残破羊皮纸最下方、一行几乎被污渍掩盖的、极其细小的朱砂批注。
那批注的字迹,遒劲中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帝王气度,赫然是——
“朕已知。秘存。勿究。”
朕已知!
秘存!
勿究!
轰——!!!
如同最狂暴的飓风席卷了楚明昭的识海!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皇帝?!是当朝皇帝的笔迹?!他……他早就知道?!知道萧远山收养的“楚明”是楚寰之女?!知道这足以颠覆朝野的惊天秘辛?!他不仅知道……还亲自批注“秘存勿究”?!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被彻底玩弄的荒谬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楚明昭全身!原来……所谓的“彻查”,所谓的“楚氏必反”风波,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戏?!一场皇帝自导自演、用来敲打、试探、甚至……操控她的戏码?!杨廷安的血书,谢云琅的“彻查”,宗人府的旧牒……都只是这盘棋上的棋子!
“这……这朱批……”楚明昭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刺眼的朱砂小字上。
“是陛下登基第三年……御笔。”谢云琅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与悲凉。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下属对主君的敬畏,而是带着一种跨越了身份鸿沟的、沉重的复杂,深深刺入楚明昭那双被真相冲击得一片空茫的眼眸。
“大人……”他极其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的血泪,“您以为……您能瞒过谁?”
“您以为……您从北境活着回来,带着那身伤,带着‘楚将军’的声望……陛下……当真……一无所知?”
“您以为……杨廷安的死……真的只是……党争倾轧?”
他微微向前倾身,靠近那盏跳跃的孤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映照得无比清晰。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盘棋……从承平二年……甚至更早……就开始了。”
“您……从来都不是执棋者。”
“您……只是棋盘上……一枚被注定了命运的……棋子。”
“陛下……他从未想深究您的‘前朝余孽’身份……”他的目光扫过案上那卷致命的旧牒和那张残破的羊皮纸,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他要的……从来都是……”
“让您……永远记住……”
“您是谁……您能是谁……以及……谁……掌握着您……生死的……钥匙!”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楚明昭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身后的圈椅!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值房里格外刺耳!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因这剧烈的动作瞬间爆发,如同万根冰针同时刺入骨髓!半边身体瞬间失去知觉!她踉跄着向前扑倒,左手死死撑住冰冷的书案边缘,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识海中“凰焰”火种因巨大的精神冲击而疯狂摇曳!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鸣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鲜血顺着她干裂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案上那卷暗沉的旧牒上,洇开一小朵刺目的暗红。
谢云琅没有动。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她在巨大的真相冲击下濒临崩溃。他的眼中没有胜利者的怜悯,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和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搀扶,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拿起了案上那张记载着“楚明”身份、足以致命的黄册誊录副本。
“此牒……”他看着楚明昭布满血丝、充满了惊骇、愤怒与巨大痛苦的眼眸,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寒,“属下核查有误……当属伪证……已……销毁于宗人府丙字库……烛火之下。”
话音刚落!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谢云琅双手猛地用力,竟将那卷象征着“楚明”身份的旧牒副本,生生撕成了两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决绝!
破碎的纸屑如同枯叶般飘落。他将那两半废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掌心。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
“至于此物……”他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张残破的、带着皇帝朱批的羊皮纸残卷上,眼神极其复杂,“属下……未曾得见。大人……也从未见过。”
说完,他不再看楚明昭,转身,拖着那异常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值房紧闭的房门。玄色的“蛛网”官服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融入阴影的孤峰。
在他即将拉开房门的刹那,楚明昭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巨大的混乱和一种濒临破碎的挣扎:
“为什么……谢云琅……你……为何要……这么做?!”
谢云琅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有那紧绷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孤寂。许久,一个低沉到近乎虚无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一种跨越了忠诚与背叛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因为……”
“属下查到的……是‘楚明’……”
“而您……是楚明昭。”
“是巾帼讲武堂的总教习……”
“是北境数万将士和灾民……心中的……楚将军……”
“也是……”他极其轻微地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属下……愿效死命之人。”
话音落尽。
吱呀——!
值房的门被轻轻拉开,又无声地合拢。谢云琅的身影彻底融入了门外浓稠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室死寂,一盏孤灯,和一个被惊天真相彻底击垮、站在深渊边缘的灵魂。
楚明昭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滑坐在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案腿上。她蜷缩在灯影最暗的角落,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蚀心虫毒的剧痛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左手死死攥着那张残破的羊皮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羊皮纸上,“楚寰之女”、“朕已知”、“秘存勿究”……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而巨大。一滴滚烫的烛泪沿着灯盏缓缓滑落,最终凝固在冰冷的青铜底座上,如同凝固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