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证司的库房原是前朝一处存放仪仗的偏殿，如今被陆清然按照功能划分，辟出了证物存放区、检验区与文书归档区。虽不及现代实验室精密，却也整洁有序，各类物品分门别类，标签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矿物以及新木料混合的气息，这是独属于此间的、理性的味道。
连日来，国舅府查抄的物品被一箱箱送来，堆满了半个证物区。陆清然带着两名最得力的学员，正埋首于这片“废墟”之中，进行着二次筛查。顾临风转述的天牢审讯结果，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柳弘的缄默，意味着危险并未随着他的倒台而消散，反而潜入了更深、更暗的水域。
“先生，您看这个。”一名唤作青黛的女学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螺钿妆奁过来。她年纪虽小，但心思缜密，对气味尤其敏感。“这盒子本身无甚特别，是京中贵眷常用的款式，但里面的香气……很怪。”
陆清然接过妆奁，尚未打开，一股极其细微、若有似无的异香便钻入鼻腔。这香气与她平日接触的沉香、檀香或是花香脂粉味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辛烈而持久的底蕴，隐隐还有一丝……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甜腻感。
她神色一凛，轻轻打开盒盖。里面并非钗环首饰，而是垫着柔软的锦缎，锦缎上散落着几块颜色深褐、质地似石似木的块状物，以及一些已经干枯扭曲的、形态奇特的花草碎片。
她拈起一小块深褐色物体，指腹传来坚硬粗糙的触感。凑近鼻尖，那股辛烈而甜腻的气息更加清晰。
“龙涎香？”青黛猜测道，但语气不确定，“可味道不对，宫中的龙涎香更醇厚，没这么……冲。”
陆清然没有立即回答。她取过一旁的银质小刀，轻轻在那块物体上刮下少许粉末，置于白瓷碟中。又取来一盏酒精灯，将粉末缓缓靠近火焰。
一股浓烈、辛辣中带着诡异甜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这不是普通的龙涎香，或者说，不完全是。”陆清然眸光锐利，“里面混合了产自西域极炎热之地的‘醉仙萝’花粉，以及……某种动物腺体的分泌物。这三种东西单独使用，或是少量混合，都算名贵香料，但以此特定比例混合燃烧，其香气……”她顿了顿，看向青黛，“你回想一下，卷宗记载，‘青楼焦尸案’中，那位被灭口的前朝宫女房中，是否提及过一种‘异香’，经久不散？”
青黛眼睛蓦地睁大，连忙翻出随身携带的卷宗副本，快速查找，随即肯定地点头：“先生明察！确有记载！发现尸体的龟公曾言，那房间几日无人，却仍有一股子‘又冲又勾人’的怪香！”
线索瞬间串联！这看似不起眼的香料，竟与一桩已结、却疑点重重的旧案关联起来。国舅柳弘，不仅涉足朝堂争斗，他的手，早已通过“蛛网”，伸向了更阴暗的角落，甚至与境外势力有所勾连，这香料，或许就是某种信物或是特定群体使用的标识。
“仔细记录，香料成分、比例、燃烧后气味特征，越详细越好。”陆清然沉声吩咐，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她放下香料，目光扫过其他待检物品。另一名男学员石竹，正对着一堆看似废弃的衣物配件发愁。这些都是从柳弘书房暗格中找出的零碎物件，大多陈旧，看似无用，但陆清然要求一律仔细检查。
“先生，这些旧扣子、残破玉佩，似乎没什么特别。”石竹挠头道。
陆清然走过去，蹲下身，戴上薄薄的羊皮手套，亲自在那堆杂物中翻捡。她的动作细致而耐心，指尖拂过冰凉的玉石、黯淡的银饰、普通的骨质扣子……
突然，她的指尖在一枚几乎被污垢覆盖的金属纽扣上停住。
这纽扣材质并非金银，也非常见的铜铁，而是一种颜色暗沉、质地坚硬的未知合金。它比寻常扣子略大，造型奇特，并非圆形或方形，而是……一个抽象化的蜘蛛形态，八足蜷缩，蛛腹上似乎还刻着极其细微的纹路，因为污垢覆盖，看不真切。
蜘蛛！
陆清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想起，顾临风曾提及，那名被灭口的线人身边，用血画了一个诡异的蜘蛛图案！
她小心翼翼地用软刷和特制的清洗液，一点点清理纽扣上的污垢。随着污垢褪去，蜘蛛的形态越发清晰，那八足蜷缩的姿态，带着一种伺机而动的阴冷。更令人心惊的是，在清理蛛腹上的纹路时，她发现那并非装饰，而是两个极其微小、却笔画清晰的古体字——
“影魅”。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
这绝非普通的服饰配件。这是信物，是标识，更可能是一种……身份象征。
“蛛网”……“影魅”……
她立刻起身，走到存放“青楼焦尸案”证物的柜子前，找出当时从现场提取的、一枚疑似凶手遗落的普通铁质纽扣。当时并未发现异常，但此刻，在强烈的怀疑驱动下，她拿起放大镜，对着阳光，极其仔细地观察纽扣的边缘。
在纽扣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磨损凹痕里，她借助放大镜和特定角度的光线，看到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与那蜘蛛纽扣材质相同的暗沉金属残留！
这说明什么？说明“青楼焦尸案”的真凶，很可能当时佩戴着类似的蜘蛛纽扣，只是在行动中不慎刮擦，留下了这微不足道的痕迹！而凶手，是“蛛网”的人！
不仅如此，她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几个画面：瑾云郡主（国舅之女）提供的关于内侍省副监高福安的线索；高福安左利手的特征；以及，柳弘在天牢中宁死也要保护的“宫中同党”！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枚小小的、阴冷的蜘蛛纽扣串联了起来。
一个隐秘、庞大、触手遍及朝野内外的组织“蛛网”，其成员以蜘蛛纽扣或图腾为信物，其中代号“影魅”者，可能身份特殊。这个组织不仅策划了多年前的弑君案（待证实），构陷忠良，更与西域势力有所勾结，使用特定混合香料作为联络或控制手段。而宫中，确有他们的高级成员潜伏，位高权重，甚至可能……就是柳弘拼死守护的“主人”之一！
陆清然握着那枚冰冷的蜘蛛纽扣，感觉它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件证物，这是打开一个更庞大、更黑暗迷宫的钥匙。
柳弘的倒台，非但没有终结一切，反而像是撕开了巨大冰山的一角，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黑暗。
她必须立刻将这一切告诉萧烬和顾临风。
“石竹，青黛，”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凝重而略显低沉，“将所有与西域相关的物品，尤其是香料，单独封存，详细记录。这枚纽扣，我要亲自保管。”
她将蜘蛛纽扣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无比清醒。
风暴，从未止息，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悄然降临。
（第二百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