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初歇,青禾县衙后院的芭蕉叶上滚着水珠,映着暮色,恍若泪滴。
残剑如一尊石像立在廊下,看着姬凰指尖拂过庭院中那株被虫蛀得斑驳的海棠。
听见了吗?姬凰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雨后空气的湿润,这民声的浪潮之下,藏着另一套更精密的算盘声。我们要找的,从来不是一两个恶人,而是那副...能颠倒是非黑白的算盘。
残剑眉峰微动:张家?
张家,姬凰收回手,目光投向暮色深处那灯火通明的宅院方向,不过是那副算盘,最显眼的一颗珠子。
(一)
张家大宅,暖阁。
银丝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旺,将江南冬日的湿寒驱散得一干二净。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满了簇新的线装书,书脊上的标签齐整得令人发指。
家主张世荣面皮白净,一身湖绸直裰纤尘不染,正娴熟地烫洗着一套紫砂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经年累月修炼出的儒雅。
国师大人今日在百家讲坛上一席话,真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啊。他将一盏澄澈金黄、香气氤氲的茶汤奉至姬凰面前,语气诚恳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谄,少一分则傲,下官虽蜗居乡里,亦常感民生多艰,奈何...唉,奈何力有未逮,只能尽些绵薄之力,维持这一方安稳。
姬凰端坐不动,目光扫过那茶汤上升腾的热气,并未去接。
心域,却在此刻悄然展开。
她到的,不是张世荣温润的嗓音,而是他心底深处传来的、密集而冰冷的铁算盘声——哒、哒、哒,每一个数字的起落,仿佛都带着佃户佝偻的脊梁、农妇干涸的泪眼,和孩童饥饿的呜咽。这声音冰冷、粘稠,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蛛网,以这张家暖阁为中心,蔓延出去,缠绕着胥吏、账房、乃至邻县豪强。而县令赵德明,不过是这网上一只被黏住、徒劳挣扎的可怜飞虫。
更深处,宅院地底,隐隐传来被高利贷逼得家破人亡者的残留意识,如风中的悲鸣,微弱却刺心。
(嗯,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脸上了。) 姬凰心下默道,面上却依旧平静。
张员外过谦了,她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青禾富庶,谁不知是张家的算盘打得好?一颗珠子拨下去,能定万户饥饱。
张世荣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话里的机锋,自顾自叹道:国师大人锐意革新,下官佩服。然则,青禾小县,户籍不过万,田地不过千顷,全赖乡绅胥吏同心共治,方能保一方安稳。若...若因今日之论,激起民变,或是逼得商贾离心,致使来年粮税不济,下官...万死难赎其罪啊!
他抬袖,姿态标准地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将地方稳定朝廷粮税这两顶沉甸甸的大帽子,稳稳地扣了下来。这是阳谋,也是地方豪强对抗朝廷钦差最常用的盾牌。
(西风旁白:看,这就开始了。地方豪强的软刀子,从来不用喊打喊杀,只需把和搬出来,就能让许多空有理想的官员寸步难行。毕竟,谁愿意担上扰乱地方的千古骂名呢?)
姬凰心域中,那铁算盘的声音更急了,几乎连成一片。她甚至能到那蛛网上,代表着恐惧失去权势贪婪更多财富的黑色丝线,正疯狂地蠕动、交织。
(道祖曰:大道甚夷,而人好径。此等人物,便是沉溺于权钱捷径,忘了世间还有平坦正道。)
张员外多虑了。姬凰终于端起茶杯,指腹感受着那温热的瓷壁,却依旧未饮,民心思安,更思公平。若市价公允,农人有余粮,商贾有利图,何来民变?又何愁粮税?《道德经》有言: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官府要做的,不是与民争利,而是立好规矩,让百姓、。
张世荣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面上却笑容更盛:国师大人引经据典,下官拜服。然则,大人有所不知,这粮价起伏,实乃市场吞吐之常情,如同江河之水,堵不如疏啊。
他微微前倾身体,推心置腹般道:商人运粮,亦需成本,承担风险。价高时囤,价低时售,自古皆然,此乃天理循环。若以官府之力强行平抑,恐寒了商人之心,来年再无粮商敢来青禾,届时...苦的还是百姓啊。这...这岂非与国师大人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巧妙地将操纵粮价偷换概念为市场规律,将自己打扮成经济法则和百姓福祉的忠实拥趸。
(幽默旁白:看张员外这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市场经济学的鼻祖转世。只可惜,他学的似乎是张氏市场经济学,核心就一条:我的算盘,就是规律。)
姬凰眉梢微挑,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打断了那令人心烦的算盘声,依员外之见,这便是任由谷贱伤农,任由豪强在青黄不接时,以印子钱盘剥百姓,最后再低价兼并其田产?这到底是江河之水,还是吸血之蛭?员外熟读圣贤书,当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这是挖他人墙角补自家房,怕是走得有些歪了。
张世荣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只是语速快了些许:国师大人言重了。些许刁民,好吃懒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至于田产流转,亦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变得暧昧而诱惑:国师大人推行新政,想必也需地方士绅鼎力支持。若国师愿体谅地方难处,徐徐图之...我张家愿第一个站出来,捐输钱粮,助朝廷兴建学堂、抚恤孤寡,为青禾百姓谋福祉...这之梦,下官等乡野鄙夫,亦是心向往之,愿附骥尾啊!
(西风点评:图穷匕见。当道理讲不通,利益收买便是最后,也最常用的手段。试图将执剑人拉入自己的泥潭,是所有既得利益者最娴熟的伎俩。)
就在这时,姬凰心域微动,感知到柳娘子正拿着一卷账册,快步从侧院走来,步履急促却带着一种笃定。那是一种掌握了真相、即将揭破伪装的笃定。
姬凰看着张世荣那看似真诚,实则每一步都在算计的眼睛,忽然想起了昨夜那个清晰的梦,那满屋的。眼前这人,乃至他代表的整个系统,不正是那盒子里最大的吗?它们因失去特权而张牙舞爪,因无尽的财富而疯狂啃噬。
她的目的,从来不是,也不能是简单地它们。那样会弄脏屋子(激起更大反弹),甚至让鼠群四处流窜(造成地方崩溃)。她要做的,是如同梦中那般,划定界限,请君出瓮。此乃 《金刚经》所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不为嗔怒所缚,方能生起解决问题的清净智慧。
姬凰放下茶杯,发出了比刚才更清脆的一声响,彻底打断了张世荣的滔滔不绝。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洞悉一切、却又带着奇异慈悲的笑容。
张员外,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如同暮鼓敲响,你的茶,是好茶。你的道理,听起来也像是道理。只可惜...
她顿了顿,目光如清冷的月光,照进张世荣骤然收缩的瞳孔。
我这人,不喜欢屋子里有老鼠。更不喜欢,老鼠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二)
同一时间,县衙账房内,灯火通明。
柳娘子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中间,秀气的眉头紧锁。她指尖飞速地拨弄着一架小巧的算盘,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墨汁的味道,但更浓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对...这里绝对不对...她喃喃自语,拿起一本记录田亩交易的账册,对着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微弱天光,仔细看着。
旁边一个被派来的老账房,揣着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柳姑娘,这些都是历年旧账,经手多少人了,能有什么问题?您这怕是多心了吧...这账目,小的也核过多次,分毫不差。
柳娘子没理他。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密密麻麻的数字里。这些数字在她眼中,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条条流动的河,映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她想起了百家讲坛上,那个老农举起皲裂双手时的绝望眼神;听到了他那句收成再好,也抵不过谷贱如泥的悲鸣。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这些数字背后,又何止八万四千苦楚?)
忽然,她目光一凝!
她发现,几笔关于永业田口分田转换的记录,墨迹的浓淡、深浅,与前后页有极其细微的差别!若非她心细如发,且本身就精通此道,绝难发现。这就像...是后来有人精心填补上去的!
老丈,她指着那处,声音平静无波,您看这里,墨迹似乎不太一样?像是后来补录的。
老账房凑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干笑一声:柳姑娘,这...这陈年旧账,有点墨色差异也正常嘛,兴许是当时换了一锭墨...
柳娘子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亮:账是旧的,但这墨迹得能当我孙子。老丈,您说呢?
老账房噎住,脸色一阵青白。
紧接着,她又翻到一页记载粮仓出入的账目,在经办胥吏钱老三的签名处,那字的最后一横,带着一个不自然的、细微的颤抖,仿佛书写者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恐惧。
这一刻,柳娘子眼前不再是冰冷的数字。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怜悯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心头。她仿佛看到了那颤抖的笔尖下,是无数家庭被剥夺田产、被迫流离的惨状。
(严谨佛学映射:柳娘子此刻的状态,正是悲心起,智慧生。对众生的痛苦感同身受(悲),冲破了对数字本身的执着(破法执),从而洞察了数字背后隐藏的人心鬼蜮(智)。此乃《维摩诘经》中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示现。)
她地一声合上账册,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吓了那老账房一跳。
我去见国师。柳娘子声音冰冷,眼神却燃烧着火焰。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本问题账册,如同攥着一把能斩开黑暗的利剑,快步向外走去。
(三)
暖阁内,张世荣被姬凰那句噎得脸色一阵青白,正待强辩。
门外,响起了柳娘子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坚定,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张世荣的心尖上。
他的心跳,随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猛地往下一沉,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那冰冷的算盘声,在他心底彻底乱了套。
姬凰端坐原地,看着张世荣瞬间失血的脸色,端起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
张员外,她微笑道,看来,我的捕鼠人,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