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平(愈后篇)
民国三十二年,秋。苏北根据地,洪泽湖畔的后方医院。
秋日的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和阳光烘烤干草的暖香,混合着远处战士操练的口号声和湖浪拍岸的轻响,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安宁。
秦书婉坐在病房门槛旁的小马扎上,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瘦削但已有几分血色的手腕。她微微眯着唯一的右眼,迎着阳光,专注地削着一根韧性极佳的柳树枝。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手腕稳定,削下的木皮薄而均匀。脚边,已经放着几根削好的、光滑趁手的拐杖半成品。
她的右腿,穿着宽松的军裤,伸直搁在另一张矮凳上。裤管下,原本狰狞肿胀的伤处早已平复,只留下一道深紫色的、蜿蜒如蜈蚣的长疤,触摸时仍能感到皮下的骨骼有轻微的错位凸起。但至少,伤口完全愈合了,持续数月的钻心疼痛也终于消失,只剩下阴雨天时骨头里泛出的、隐隐的酸胀感。
“秦大姐,又在削拐杖呢?”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护士端着药盘路过,笑着打招呼,“您这手艺,都快赶上后勤部的老木匠了!”
秦书婉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左眼依旧蒙着那块熟悉的黑布罩,但右眼眼神清亮,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闲着也是闲着,给伤员们备着点,总用得着。”
她能下地走路了。虽然还需要拐杖辅助,虽然走起来依旧一瘸一拐,身体会不自觉地向右倾斜,但比起之前卧床不起、剧痛钻心的日子,已是天壤之别。每天,她都会坚持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走上几圈,汗水浸透后背,也咬牙坚持。她渴望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奔跑,这是支撑她熬过无数痛苦夜晚的信念。
然而,负责给她治疗的德国医生汉斯(根据地从敌占区秘密请来的反法西斯人士)却给她泼了冷水。最后一次检查后,汉斯医生推了推眼镜,用生硬的中文告诉她:“秦同志,你的腿骨愈合情况尚可,但关节和肌肉的损伤是永久性的。由于骨骼轻微畸形愈合和腿部肌肉力量不平衡,你将会遗留永久性的跛行。以后即使不用拐杖,走路也会明显向右侧倾斜。这是医学的客观规律,请你要有心理准备。”
永久性跛行。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钉子,钉在了秦书婉的心上。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她依旧每天练习走路,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她不怕残废,她怕的是成为队伍的累赘,怕的是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敏捷地穿梭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中。
这天下午,秦书婉刚练习完走路,坐在门槛边休息,后勤处的王大娘挎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笑眯眯地找来了。王大娘是根据地有名的“支前模范”,丈夫和儿子都牺牲在了前线,她就把全部心血都扑在了照顾伤员上,为人热心泼辣,手脚麻利。
“书婉丫头!快来试试!”王大娘嗓门洪亮,掀开篮子上盖的蓝布,露出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是普通的黑色直贡呢面,但仔细一看,却大有乾坤——两只鞋的鞋底厚度明显不同!右脚鞋底比左脚足足厚了将近两公分! 鞋底纳得密实挺括,鞋膛也做得比寻常女鞋稍宽些。
“这是……”秦书婉愣住了。
“俺瞅你走路老是往一边歪,看着都揪心!”王大娘把鞋塞到秦书婉手里,“就寻思着,把你常穿的那双旧鞋拿去比着,让鞋匠老赵头特意给你做的!右边鞋底加厚了,帮你把短的那截补上点,走起来兴许就能稳当些!快试试合脚不?”
秦书婉拿着这双沉甸甸的、充满巧思和关怀的布鞋,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独眼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没想到,自己这点细微的跛行,王大娘都看在了眼里,还默默为她准备了这份礼物。
“大娘……这……这太麻烦您了……”她声音有些哽咽。
“麻烦啥!你们在前头打鬼子流血牺牲,俺们在后头做双鞋算个啥!”王大娘不由分说,蹲下身,就要帮秦书婉试鞋。
秦书婉拗不过,脱下脚上那双磨得快要破洞的旧鞋,换上了这双特制的“高低鞋”。鞋子穿上脚,大小正合适,鞋膛宽松,不挤脚。当她拄着拐杖,尝试着站起来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身体的重心,竟然真的被矫正了! 因为右腿实际短了一点点而导致的向右侧倾斜,被加厚的右鞋底巧妙地弥补了!她试着松开拐杖,独自站立……虽然右腿依旧无力,需要小心维持平衡,但身体不再是歪斜的了!
她难以置信地、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虽然步态因为右腿肌肉无力而显得有些僵硬和小心翼翼,但身体基本保持了直立,不再有明显的跛行姿态!
“咋样?得劲不?”王大娘紧张地看着她。
秦书婉没有回答,她放下拐杖,尝试着在院子里慢慢行走。一步,两步……起初还有些踉跄和不敢置信,但随着步伐加快,她越来越适应这种重心被修正后的感觉。走了十几步后,她甚至尝试着小跑了两步!虽然跑起来姿势依旧有些别扭,但至少,她看起来像一个“正常”行走的人了!
“大娘!太好了!”秦书婉停下脚步,转过身,激动地抓住王大娘的手,独眼中闪烁着泪光和狂喜,“我……我好像能走直了!”
王大娘也高兴得合不拢嘴:“能成就好!能成就好!老赵头的手艺还是靠得住!”
消息很快传开,林曼丽和何彩珠闻讯赶来,看到秦书婉穿着新鞋,虽然慢但走得很稳当时,都惊喜地围了上来。
“书婉姐!你真能走直了!”林曼丽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这鞋太神了!”何彩珠也啧啧称奇。
秦书婉穿着这双看似普通却改变了她行走姿态的布鞋,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坚实而平稳的支撑,心中百感交集。这不仅仅是一双鞋,这是根据地的同志们对她最朴实、最深切的关怀和爱护。它弥补的不仅是她身体上的残缺,更是她心中那份对“成为累赘”的恐惧。
傍晚,秦书婉穿着新鞋,独自一人走到洪泽湖边。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金红,水鸟归巢,波光粼粼。她脱下鞋子,赤脚踩在微凉的沙滩上,感受着大地传来的坚实。然后,她又郑重地穿上这双“高低鞋”,沿着湖岸,一步一步,平稳地向前走去。步伐虽然不再轻盈,却异常坚定。
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依旧充满荆棘。但至少现在,她可以挺直脊梁,平稳地走下去。这双鞋,将伴着她,走向下一个战场,无论那战场在哪里。
(愈后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