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春深,不同于边关的苍茫,也不同于洪州、端州的热烈。
御街两侧槐柳荫浓,连风都带着龙涎香与牡丹交织的、独属于帝都的雍容气息。
丞相车驾穿过熙攘人流,悄然停在南清宫侧门的青石巷内。
晏安未着紫袍,只一身素雅常服,乌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起,刻意敛去了朝堂威仪,更显清减,眉宇间沉淀着两年风霜洗礼后的坚毅与从容。
她刚踏下马车,早已候在门外的喜鹊便红了眼眶,疾步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压低后的亲近:
“郡主!您可算到了!娘娘从昨儿个起就问了三次,今晨更是天不亮就醒了,一直在小佛堂念佛,说是要保佑您一路平安归来!”
晏安心头一热,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涌上。
两年多了,洪州的坡地、端州的沙壤、雁门关的风雪……
这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唯独缺少了这朱红宫墙内,那如同寻常人家般等待游归女儿的牵挂。
她几乎是小跑着穿过熟悉的九曲回廊,廊外海棠开得正盛,花瓣悠悠飘落,沾在她的肩头。
还未至佛堂,便见那抹身影已急急从廊下迎出,不是威仪万千的王妃仪态,只如寻常母亲般伸着手,眼中是全然不加掩饰的思念。
“娘!”晏安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微哽,快步上前,被狄娘娘紧紧搂住。
“我的儿……”狄娘娘穿着一身家常的绛紫宫裙,未戴繁复首饰,比两年前清瘦了些,此刻只是用力拍着晏安的背,一遍遍喃喃,“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让娘好好看看!”
她稍稍退开,双手捧着晏安的脸,目光如同温暖的水流,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瘦了,也黑了……洪州端州的日头,雁门关的风沙,岂是那么好相与的?信里总说一切都好,定是报喜不报忧!若非展护卫跟着,娘这心,日日都悬着!”
她说着,伸手轻轻拂去晏安肩头的花瓣,指尖触碰到那略显单薄的衣料,眉头立刻心疼地蹙起:
“春寒料峭,怎穿得如此单薄?可是底下人伺候不用心?”
“没有,娘,女儿真不冷。”晏安反手握住狄娘娘温热的手,仰起脸,眼底有水光,更有孺慕与归家的安宁,“女儿一切都好。洪州的红薯丰收了,端州的土豆长势喜人,雁门关的将士们,今年冬天定能吃上热乎软和的土豆干粮。”
“好,好,我的安安,做了不起的大事。”狄娘娘连连点头,眼圈微红,拉着她的手就往暖阁里走,“那些大事稍后再说,先进来喝碗热热的燕窝羹,娘一早盯着小厨房给你煨的,必须看着你喝完!”
暖阁内,沉水香悠然。
晏安捧着玉碗,小口啜饮,听着狄娘娘絮絮叨叨地问她饮食起居,问她边关可曾受伤,问她展护卫是否周到……
那些在朝堂上需要缜密思量、在边关需要铁血决断的纷繁,在此刻都化为了最寻常的母女闲话。
一碗羹汤见底,狄娘娘心满意足,神色才渐渐转为晏安所熟悉的、那种属于母亲与王妃的沉静。
“安安,你此番归来,声望已达顶峰。安民、强军,你已立下不世之功。”狄娘娘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母亲的骄傲与担忧,“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陈御史那帮人,如今虽暂时蛰伏,但绝不会甘心。他们动不了你的功绩,便会在别处做文章。你推行的格物新技、女子工坊,在他们眼中,便是‘奇技淫巧’,是‘牝鸡司晨’的明证。”
晏安放下玉碗,神色一正:
“娘,您说得对。正因如此,富国之策,刻不容缓。唯有让百姓仓廪实,让国库充盈,让天下人亲眼见到新政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方能堵住悠悠众口,让我大宋根基永固。”
“说得好!”狄娘娘抚掌,眼中闪过决断的光芒,“所以,你这‘富国’的第一步,娘来替你走,就从你麾下那些备受争议的女子工坊开始。”
她微微倾身,语气如同商量家事,却带着皇室尊长的权威:
“三日后,娘要在南清宫,办一场‘宗室特供采买会’。”
三日后,南清宫花厅,冠盖云集。
京中宗室女眷、勋贵夫人、豪商巨贾,皆收到了狄娘娘的帖子。
无人敢怠慢这位圣眷正浓、地位超然的王妃。
花厅内,展架上的“细纱布”与“提花布”吸引了所有目光,那细纱布轻薄如蝉翼,提花布精致绚烂,皆是女子工坊用新式织机所出。
狄娘娘今日衣着庄重却不失亲和,她走到展架前,亲手抚过布面,声音清越温和,却带着千钧之力:
“诸位今日所见,非是远来珍品,乃是我汴京女子,用格物院新法,亲手织就。”
底下响起细微骚动。
狄娘娘恍若未闻,缓步走到紫檀长案前,案上,端放着晏安从端州带回的新制端砚。
她执起狼毫,蘸饱浓墨,挥毫泼墨。
六个大字赫然呈现——
「女红亦能兴邦」
满堂皆静。
狄娘娘放下笔,目光扫过全场,语气似拉家常,字字珠玑:
“往后啊,本宫与宫里的用度,凡衣物、帐幔用布,优先采买女子工坊的。各家若觉合用,不妨也试试。咱们大宋的女子,心巧手也巧,既能安稳家宅,也能凭这双手,织出锦绣日子,添补家用,充盈国库。这可不是小事,是能兴旺家国的根基。”
采买会的余波未平,狄娘娘的凤辇便出现在了汴京西郊最大的女子工坊。
晏安亲自陪同,展昭率护卫散布四周,眼神锐利,默默守护。
艾虎也跟了来,她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小侠艾虎”对着飞梭走线的织机犯了难,撸起袖子非要试试,结果经纬线绞成一团乱麻,气得她直跺脚,那把随身携带的断刀都快被她按捺不住摸出来了。
狄娘娘看得忍俊不禁,笑着调侃:
“虎丫头,看来这织布机,比你那断刀还不听使唤?”
艾虎鼓着腮帮子,不服气道:
“娘娘!这线它自己会打架!比江湖宵小还难缠!”
众人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笑声中,狄娘娘走向一位正在熟练操作提花机的年轻女工,和蔼地问:
“孩子,在这工坊里做事,觉得如何?”
那女工见是狄娘娘,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在晏安鼓励的目光下,才红着脸,小声却清晰地说:
“回、回娘娘……俺叫夏花,以前家里穷,弟弟想上学堂,俺爹娘拿不出钱……自从来这工坊,俺每个月都能拿工钱,不仅能给弟弟交束修,还能、还能给俺娘抓药……俺觉得……觉得腰杆能挺直了。”
她说着,眼眶微湿。
旁边几个女工也纷纷开口,诉说着类似的故事——供孩子读书、给老人治病、自家盖起新房……
一个个朴素真实的民生故事,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无声地击碎了所有“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的荒谬指责。
就在这时,工坊外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附近的地痞,听闻工坊女工挣钱多,跑来想收“保护费”,言语污秽不堪。
不等晏安吩咐,一道蓝影如风掠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听几声闷响与痛呼,那几名地痞已如滚地葫芦般被摞倒在地,手腕被展昭用巧劲扣住,动弹不得,痛得龇牙咧嘴。
展昭甚至未曾多看他们一眼,只对赶来的开封府护卫沉声道:
“拿下,依律处置。”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过瞬息之间。
狄娘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晏安微微颔首,目光中满是欣慰与放心。
有如此可靠之人护持左右,她这女儿,方能在这条路上走得稳当。
狄娘娘亲自站台带来的效应是轰动的。
女子工坊的订单量在半月内暴涨三倍,不得不连夜扩招流民女子两百余人。
随着生产规模扩大,相关的手工业税收月度增长近两成,国库见到了第一波实实在在的“富国”红利。
被招募的流民女子有了稳定收入和安身立命之所,不仅自身免于饥寒,其家庭也因此得以稳定,有效减少了社会动荡的隐患。
她们用自己挣来的钱,在汴京扎根,成为了新政最坚定的拥护者。
晏安与狄娘娘商议后定下章程,女子工坊每年利润的十分之一,将专项用于采购军械物资,尤其是为边军制作护心镜内衬、御寒衣物等。
这意味着,雁门关的将士们,将来不仅能吃饱,还能穿得更暖,防护得更周全。
穆桂英在边关收到消息,抚掌大笑,连连赞叹:“晏相与娘娘深谋远虑!”
狄娘娘站在南清宫的高楼上,轻轻握住晏安的手,望着汴京城中点点灯火,其中有许多,是因女子工坊而亮起的、充满希望的光。
“安安,你看,这仅仅是个开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力量,“娘还能为你,为这大宋的万千女子,再撑起一片天。”
晏安依偎在母亲身侧,感受着那份深沉如海的庇护与温暖。
她知道,富国的巨轮,已经在这位如同寻常母亲般深爱着她、也深爱着这天下女子的狄娘娘推动下,温柔而坚定地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