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池退避三寸,那方寸之地,仿佛成了龙虎山巅一个无声的宣言。雷霆依旧在周遭咆哮,银蛇乱舞,却再难侵入那白衣书生周身三尺。
悬空蒲团上,赵宣素的神色依旧淡漠,仿佛脚下雷池的异变与他无关。但他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落在林知文身上时,已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涟漪。这书生,竟真能在天师府前,以凡俗文气,撼动一丝道门雷法?
他并未因林知文踏入雷池而动怒,也未曾因那“刚柔之本”的论断而色变。到了他这等境界,早已不为外物所滞。他只是微微调整了坐姿,宽大的道袍袖口无风自动,周身气机与整座龙虎山、与那高悬的天道愈发契合。
“纵使你巧舌如簧,辩得刚柔。”赵宣素开口,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丝毫烟火气,却比之前的质问更显沉重,“然,北莽百万铁骑,弓马娴熟,嗜血好战,年年叩关,如狼似虎。此乃实祸,非虚言可退。”
他目光如镜,映照着林知文的身影,也仿佛映照出北凉边境线上那黑云压城般的铁甲洪流。
“吾第一问:你北凉所倡之文气,所兴之文道,可能化作战阵锋镝?可能凝聚城防壁垒?可能——挡那北莽百万铁骑,雪亮弯刀否?”
问题直指核心,剥去了一切华美的外衣,将北凉最残酷、最现实的生存压力,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文气冲霄固然壮观,可能当饭吃?能挡刀剑吗?这是所有质疑北凉学宫之人,心底最根本的疑问。
空气仿佛凝滞。连雷池的嗡鸣都似乎低弱了下去,天地间只剩下这天师淡漠却重若千钧的一问。
林知文立于雷池之中,身侧电光时而迸现,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他能感受到这问题背后蕴含的力量,那不仅仅是赵宣素的个人质疑,更是无数双眼睛,包括太安城那位皇帝,乃至天下人,对北凉“文道”的审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神沉入体内那方寸文宫之中,文胆微微震颤,与怀中某物产生了一丝玄妙的联系。那是他离开北凉时,除了必备经典外,特意携带的一页残卷,并非孤本秘传,只是寻常《礼记》中的一页,上面记载的,也非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而是关乎“民生”的琐碎之言。
他深吸一口气,复又睁眼,眼中已无丝毫迷茫与迟疑,只有一种洞悉本质的清澈。
“天师此问,犹如问农人,犁铧可能直接击退盗匪?”林知文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北莽铁骑,自然需北凉铁骑以刀剑拒之!需坚城利弩以守之!此乃武之用,毋庸置疑,亦是我北凉男儿世代浴血之责!”
他话语一顿,体内文气悄然流转,注入怀中那页《礼记》残篇。那薄薄的、泛黄的纸页,竟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哗啦”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勃勃的气息开始弥漫开来。
“然,武能御敌于外,文——则可化蛮于内!”
随着他话音落下,异象陡生!
只见那页《礼记》残篇竟从他怀中自行飘出,悬浮于他身前尺许之处,并未展开,但其上却有点点柔和的白光透纸而出。光芒流转,在他身前交织、变幻,最终形成了一幅清晰无比的动态画卷——
那是一片广袤而略显荒凉的土地,背景是北凉特有的、带着赭红色的山峦。画面中,并非金戈铁马的战场,而是数十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北凉边民!他们手持简陋的耒耜,正在一片新开垦的田地里艰难地耕作。土地干硬,他们的动作笨拙而吃力,额头上汗水混着尘土滑落。
但紧接着,画面流转。几名穿着北凉军服、却未持兵刃的士卒出现在田间,他们似乎是在指导那些边民如何更有效地使用农具,如何引水灌溉。甚至有一名看似军官模样的人,亲自挽起袖子,示范着翻土的技巧。渐渐地,那些边民麻木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彩。
画卷再变。一片小小的绿意在那片新垦的土地上顽强地探出头来,虽然稀疏,却充满了生机。孩童在田埂边追逐,妇人提着瓦罐送来清水……一股虽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生”的气息,透过这文气显化的景象,弥漫在整个天师府门前!
“北莽何以年年寇边?”林知文的声音如同画外之音,带着深深的悲悯与洞察,“因其地处苦寒,物产不丰,生存维艰!劫掠,于他们而言,亦是求生之道!”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直刺赵宣素:“我北凉文道,非是空谈道德文章。乃是教化边民,授以稼穑之术,织造之技,开启民智,稳固根基!使边境之民,能自食其力,能安居乐业!使北莽之民,知我北凉非只有刀兵,亦有生路与仁义!”
他指向空中那仍在流转的画卷,声音陡然高昂:“当日光之下,我北凉边境沃野千里,仓廪充实,商旅不绝;当北莽普通牧民,亦能通过边市换取粮盐,养活妻儿,他们为何还要抛头颅、洒热血,来做这刀头舔血的强盗?!”
“此乃攻心!”
“此乃化蛮!”
“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文气虽不能直接化作刀剑,却可铸就民心长城!可消弭战祸于未萌!可让这边关之地,少一些白骨,多一些炊烟!这,便是我北凉文道,对于百万铁骑的——回答!”
当“回答”二字如惊雷般炸响,那空中的文气画卷骤然光芒大放,其中显现的边民耕作之象、孩童笑脸、点点绿意,仿佛凝聚了北凉这片土地最深沉、最坚韧的求生意志与对和平的渴望!
“嗡——!”
林知文脚下的雷池,再次剧烈震颤,银光乱流,竟又被迫退开半尺!那文气显化的生灵景象,与这代表毁灭的雷霆之力,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赵宣素悬坐于空,静静地看着那幅由文气构筑的、充满烟火人气的画卷,看着画卷中北凉边民那从麻木到希冀的眼神,看着那点点象征着生机的绿意。
他久久未曾言语。
山风拂过他天青色的道袍,带来远方隐约的松涛。这位执掌道家牛耳、言出法随的天师,此刻那万古不变的心湖,似乎也被投入了一颗细微的石子。
天道无情,运行日月。
而人道……或许,亦有其不可轻侮的力量。
这第一问,关乎存亡实祸。
而那白衣书生的回答,未曾回避刀兵,却指向了刀兵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良久,赵宣素缓缓抬起眼帘,眸中深邃依旧,却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东西。他并未对林知文的回答做出评判,只是淡淡开口,说出了第二问。
那问题,将直指文道本身,关乎气运,关乎……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