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金顶。
晨光未破晓，只有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勉强勾勒出群峰险峻的轮廓。山风穿过古松林，带起阵阵呜咽。平日里此时，应是道众洒扫庭除、准备早课的清静时分，今日却不同。
金顶祭天坛四周，六十四名身着紫金道袍、手持拂尘的高功法师垂首肃立，鸦雀无声。坛中央，当代天师赵宣素并未穿戴那身象征着道家至高地位的降真羽衣，仅着一袭朴素的天青色道袍，长发以一根寻常木簪束起。他闭目盘坐，面朝北方，身形在稀薄的晨雾与残余的夜色中，仿佛与脚下山石、身后苍穹融为了一体。
唯有他面前那方高约丈许、色如玄冰的“通玄碑”上，有细微的流光正沿着古老的符文脉络缓缓游走，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山下，千里之外。
太安城，皇极殿。
今日并非大朝会，殿内却灯火通明，冠盖云集。离阳皇帝赵惇高踞龙椅，面容在十二旒白玉珠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殿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凝重得如同殿外凝结的寒露。
起因是三日前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并非边关告急，而是详述了北凉学宫三百学子于城楼齐诵《北凉赋》，引动文气光柱冲霄、倒卷风雪三十里的异象。军报中虽未直言，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悸。
未等赵惇开口，位列文臣之首的太师元本溪，这位以“沉默如山”着称的老臣，今日却率先出班。他手持玉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陛下，北凉之事，非止边患，实乃心腹之祸。”他微微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望向了遥远的西北，“武夫拥兵，不过疥癣之疾；文气聚众，方是动摇国本之患。徐骁以武立身，如今竟欲以文乱法，此‘文道乱国’之兆，不可不察。”
“文道乱国”四字一出，如同冰水溅入滚油，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不少大臣面露深思，或惊或疑，更有甚者已微微颔首。
就在此时——
龙虎山，金顶。
赵宣素骤然睁开双眼，眸中并无精光四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并指如剑，并未指向石碑，而是向着北方虚空一点。
“敕！”
一声清喝，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瞬间传遍整座龙虎山。山间云雾为之一定，飞鸟惊惶敛翅。
那通玄碑上的流光骤然暴涨，碑体变得晶莹剔透，仿佛不再是凡间石材。无数细密如蝇头小楷的金色符文自碑面浮现、升腾，在空中交织、凝聚，最终化作一道长三尺、宽一尺的卷轴虚影。卷轴缓缓展开，上面是以最为纯正的金色云箓书写的文字，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之重，引动周遭光线微微扭曲。
卷轴之首，是两个最为醒目的大字——**法旨**！
其下文字，字字如雷，虽无声响，其意却清晰地烙印在在场每一位高功法师的心头，也通过某种玄之又玄的渠道，跨越千山万水，隐隐传向了太安城的方向：
“兹有北凉，不修仁德，妄兴文祸。聚众诵念，文气冲霄，紊乱天和，有干阴阳时序。此风若长，必引天罚，祸及苍生。着即裁撤学宫，禁锢文气，以正天道。龙虎山当代天师，赵宣素，谨告天地。”
法旨既成，并未停留，化作一道金色流光，冲天而起，没入尚未完全明亮的苍穹，其目标，直指北凉！
……
太安城，皇极殿。
几乎是龙虎山法旨升空的同一瞬间，殿外原本只是微亮的天光，骤然被一层无形的金色辉光浸染，一股浩瀚、威严、带着凛然不可侵犯意味的气息笼罩了整个皇宫。殿内群臣，无论修为高低，皆感到心头一沉，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钦天监正使踉跄入殿，扑通跪地，声音颤抖：“陛下！龙…龙虎山金顶，有天师法旨降世！直指…北凉！”
满殿哗然！
赵惇猛地从龙椅上直起身，白玉珠帘剧烈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容，随即化为帝王的深沉。他看向元本溪。
元本溪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陛下，天师法旨，代天行事。此乃天意示警！北凉文气，已干天和！若不断然处置，恐遭天谴，殃及池鱼！”
“臣附议！”吏部尚书立刻出列，“北凉自行其是，非国家之福！当遵天师法旨，严令北凉裁撤学宫！”
“臣等附议！”
“北凉王徐骁，纵容文道乱象，理应召其入京，陈情解释！”
一时间，附议之声此起彼伏。天师法旨的出现，如同给了所有对北凉心怀忌惮或不满之人一柄最锋利的尚方宝剑。将政治倾轧包裹于天道威严之下，无人敢轻易质疑。
赵惇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那位始终沉默、代表着北凉在朝堂利益的兵部尚书身上。那位老尚书眼帘低垂，如同入定，不发一言。
深吸一口气，赵惇缓缓坐回龙椅，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决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拟旨。”
司礼太监立刻躬身聆听。
“北凉学宫之事，引动天师法旨，干系重大。着北凉王徐骁，接旨后即刻入京，就学宫文气冲撞天和一案，向朕……详细陈情！”
“钦此。”
旨意一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所有人都明白，这已不是普通的召见，而是一场风暴的开端。皇帝要借天师法旨之威，亲自敲打那头雄踞西北的苍狼。
而此刻，北凉王府内。
徐骁手中也刚刚拿到关于龙虎山异动和太安城朝议的密报。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北凉特有的、带着沙尘味道的灰色天空，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棂。
“文道乱国？干犯天和？”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天下，终究是嫌我北凉……太吵了。”
他转过身，对身后阴影中侍立的褚禄山淡淡道：
“去告诉林知文，龙虎山……来者不善。”
“这‘文’字头的第一阵，看他如何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