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文院正式开院的日子,选在一个天光澄澈的秋日。没有锣鼓喧天的庆典,没有高官云集的排场,只有新制的辕门静静敞开,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注视着前来的人们。
前来听课的人,比预想中多一些,却也鱼龙混杂,心思各异。
最早抵达的是徐渭熊。她依旧坐在那张特制的轮椅上,由一名沉默寡言的老仆推着,径直来到了刚刚布置好的“书斋”——也就是原先校场改造的回廊下,占据了最前方、最中央的位置。她膝上摊开一张北凉边境的简易沙盘,手边还放着几卷兵书,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来的不是文院,而是另一处军议场所。她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与检验。
随后而来的,多是些身着旧衫、面色带着些好奇与忐忑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是北凉军中低阶军官的子弟,或是些家中略有薄产、却无门路跻身离阳正统官学的寒门子。他们挤挤攘攘地坐在中后排,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瞟向前排那位身份尊贵却气场冷冽的二郡主,又好奇地打量这处处透着军营痕迹的“学堂”。
在人群的最后方,最靠近回廊柱子阴影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几乎缩成了一团。姜泥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物事,那自然便是与她性命交修的大楚剑胚。她几乎是被曹长卿半劝半推而来的,此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在她身上,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林知文一身素净青衫,缓步走入回廊,立于那块充作讲台的青石板前时,所有的嘈杂声瞬间平息。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怀疑、审视、期待,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寒暄,没有讲述文道的宏大意义,甚至没有提及任何圣贤经典。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徐渭熊的沙盘和姜泥怀中的粗布包裹上略微停留,随即开口,声音清越,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开院,不讲经,不释义。”
一句话,便让台下泛起细微的骚动。不讲经义,那讲什么?
“文道之始,在于感气。”林知文继续道,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疑惑,“天地有元气,人身有气血,意念有精神。文气,便是以此精神意念为引,沟通天地,滋养自身,进而明理、悟道、乃至运用万物之力。”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无光华,却仿佛牵引着某种无形的韵律。“然,欲引文气,先需‘看见’它,感知它。今日第一课,便授诸位——**文气观想**之法。”
“观想?”台下有人低声嘟囔,“这玩意儿不是和尚道士才玩的吗?”
林知文不以为意,指尖在空中缓缓划动,并非书写文字,而是勾勒出一种极其玄妙的轨迹。“凝神,静心。勿思杂念,勿强求结果。只需跟随我的引导,意念沉入丹田,想象自身如同一株初生的幼苗,根须扎入大地,嫩芽渴望阳光雨露……”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与引导力量,伴随着指尖那无形的轨迹,一股温和而磅礴的文气以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悄然荡漾开来,笼罩了整个回廊。
徐渭熊眉头微蹙,但并未排斥。她看着林知文指尖划过的轨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膝上的沙盘,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她并未完全按照林知文所说的“幼苗”去观想,而是将那股无形的文气波动,在脑海中与沙盘上山川地势、兵力调动的“势”相互印证、推演。她发现,这文气的流转,竟隐隐暗合某些兵家阵势变化之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演算着什么复杂的公式。
而中后排的那些学子,大多依言尝试。有人眉头紧锁,满头大汗,却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也感知不到;有人则觉得心神渐渐宁静,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的气息在周身流动,不由得面露喜色。
躲在最后的姜泥,起初完全无法静心,恐惧和不安让她心乱如麻。但怀中那以大楚剑胚,却在那弥漫的文气中,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共鸣。这共鸣很轻,却奇异地抚平了她些许慌乱。她下意识地,不再去观想什么幼苗,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与剑胚相连的一丝微弱感应上,仿佛在倾听一个熟悉而孤独的心跳。
林知文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引导:“感知到那丝气息后,不必拘泥其形,不必强求其量。试着以意念引导它,如同引导溪流,使之沿周身经脉缓缓流转,滋养四肢百骸……”
时间一点点过去。
忽然,坐在中排的一个面貌敦厚、衣着朴素的少年,周身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光晕!他虽然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显得十分吃力,但那光晕的出现,却标志着他已经成功引动了第一缕属于自身的文气!
这少年,正是日后在北凉文院大放异彩的**陈锡亮**。他出身寒微,无武道根基,心思纯粹,反而更容易与这初生的文气产生共鸣。
几乎是同时,前排的徐渭熊猛地睁开双眼,她身前的沙盘之上,那些代表山川兵力的小旗,竟无风自动,微微调整了方位,隐隐形成了一个更加凝聚、更加有力的阵势!她是以兵家之道,反向印证并驾驭了文气!
而最后方的姜泥,怀中的粗布包裹里,传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越无比的**剑鸣**!那声音细若箫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她周身并无文气光晕,但那声剑鸣,却比任何光晕都更能说明问题——她的“文气”,以剑胚为媒介,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被引动了!
这三处异动,虽然微弱,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些原本毫无所获的学子,看到陈锡亮身上的微光,眼中顿时爆发出强烈的羡慕与渴望;感受到徐渭熊沙盘的变化,则是对文道与兵法结合感到了震惊;而听到那声奇异的剑鸣,更多是茫然与好奇。
林知文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知道,火种已经播下。
他缓缓收敛文气,停止引导。
“今日之课,到此为止。”林知文的声音将众人从观想中唤醒,“文气观想,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心思纯净者,进展愈速。三日后,此时此地,讲授《文气基础运转法》。”
他没有多言,转身飘然离去。
回廊中,众人却久久没有散去。
徐渭熊盯着沙盘,目光锐利,显然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陈锡亮激动地看着自己仿佛还残留着暖意的手掌,憨厚的脸上满是兴奋。
其他学子则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陈锡亮和另外几个略有感应的同窗。
而姜泥,则抱着她的剑胚,依旧缩在角落,但那双总是带着惊惧的眸子里,却第一次,对三天后的课程,生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开院三课,第一课“观想”已毕。
北凉文院的求索之路,就此启程。不同的种子,已在这片曾经的血火之地上,悄然萌发出形态各异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