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雪月城深处,李长生所居的“静心斋”院落之中。白日里的喧嚣与热闹已然散去,只余下夏虫的微鸣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更显庭院幽深静谧。
书房内,一盏古旧的油灯散发出温暖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相对而坐的师徒二人。檀香袅袅,与书卷特有的墨香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安宁而专注的氛围。
林知文——或者说,在此刻,在师尊面前,他更像是那个需要倾诉与聆听的弟子林知文——神色沉静,将杯中微凉的清茶轻呷一口,开始缓缓讲述此番秦国之行的始末。
他没有刻意渲染,只是平铺直叙,从初入咸阳时感受到的那股法家森严、压抑的氛围,到稷下学宫中文士与法家子弟之间无形却激烈的碰撞,再到自己如何于辩论之中,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借法家经典阐释文道理念,于看似不可能的夹缝中,为文道争得一线生机与尊重。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但所述内容却波澜起伏,暗藏机锋。当他说到如何以《韩非子》、《商君书》等法家典籍中的微言大义,结合文道“启智明心”的根本,巧妙驳斥那些认为文道“虚而无用,乱法惑心”的论调时,一直闭目聆听的李长生,手指轻轻在膝上敲击的节奏微微一顿。
随着叙述深入,林知文提到了与秦国本土文士的交流,那些在法家高压下依旧坚持钻研学问、甚至暗中传递诗书火种的执着面孔;提到了如何在看似纯粹的学术交锋中,潜移默化地播撒文道种子,让那些习惯于“以吏为师”的秦人,初次感受到文字背后广阔的精神世界与思想自由的可能。
“……弟子深知,秦国根基在于法,强行扭转无异于蚍蜉撼树。故此行目的,非为颠覆,而为‘浸润’。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让秦人知晓,世间除了律令刑名,尚有诗书礼乐,尚有天地浩然之气。即便只能在坚冰上凿开一丝裂隙,亦足矣。”
当林知文最终说到,离开咸阳时,已有少数秦地士子开始私下探寻文道典籍,甚至有人尝试凝聚文气,虽微弱,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开端时,他结束了汇报,静静等待师尊的评点。
李长生一直微阖的双目缓缓睁开,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此刻没有丝毫平日的温润平和,而是迸发出一种极为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的精光。他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弟子,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突然,李长生抚掌,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以文乱法’!好一个‘春雨润物’!知文,你此番,干得漂亮!”
他的笑声洪亮而充满快意,在静谧的书房内回荡,震得灯光都摇曳了几下。这并非他平日那种温和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喜悦。
“秦国法网严密,铁桶一般,多少年来,诸子百家欲在其中传道,无不碰得头破血流。你能不执着于门户之见,不与他们正面冲突,反而以其最推崇的法家经典为切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无声处听惊雷!这番手段,这番见识,已远超寻常游学辩论的范畴,近乎于‘道’的运用了!”
李长生目光灼灼,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你可知,你此举意义何在?你不仅仅是为我雪月城文脉扬名,更是为整个在北离乃至天下都略显式微的文道,硬生生在最强硬的法家地盘上,撬开了一道口子!这不仅是学术的胜利,更是策略与智慧的极致体现!‘以正合,以奇胜’,你深得其中三昧!”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继续感慨道:“更难得的是你这份心性。不骄不躁,不贪功冒进,懂得适可而止,留下种子,静待其生根发芽。润物细无声……说得太好了!这才是文道长存之道,非是轰轰烈烈,而是绵延不绝。看来,此番远行,你收获的不仅是文气的增长,更是心境的锤炼与格局的开阔。”
林知文看着难得如此激动的师尊,心中亦是暖流涌动。他起身,恭敬道:“师尊谬赞了。弟子不过是谨记师尊平日教诲,因势利导,顺势而为罢了。若无平日根基,若无宗门支持,弟子孤身一人,断难成事。”
“诶,不必过谦。”李长生摆摆手,重新坐下,脸上笑意未减,“你的成长,为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看来,让你出去走走,是对的。雏鹰总要展翅,方能搏击长空。经此一役,你的文道,才算真正有了‘根’与‘魂’,不再局限于书斋典籍,而是能与天下大势,与人心向背相连。”
师徒二人又就秦国风土、法家现状、以及未来文道可能的发展方向深入交谈了许久。油灯的光芒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仿佛两座正在对话的山岳。
直到月上中天,林知文才告退离去。
李长生独自坐在书房内,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脸上依旧带着欣慰的笑容。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低声自语:“林知文……不,林知文。雏凤清于老凤声,我这把老骨头,或许真的可以期待,文道复兴之景了……”
夜色,愈发深沉,而静心斋内的灯光,良久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