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如期而至。窗外的梧桐树抽出了茸茸的新芽,阳光透过嫩绿的叶片,在书房的地板上洒下跃动的光斑。林瀚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但他很久没有动笔了。
秦思云端来一杯温水和一小碟切好的苹果,放在他手边。“今天天气好,等会儿要不要去楼下小花园走走?”她语气轻快,像在提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林瀚抬起头,眼神有些迟缓地聚焦在她脸上,然后缓缓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和却略显空茫的笑容:“好。”
自从确诊以来,时间感在林瀚的世界里变得有些粘稠而模糊。他不太记得今天是几月几号,也不太清楚距离上次去医院复查过去了多久。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季节的变换,能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细微的温度和湿度差异,能沉醉于一片新叶的舒展或一朵早开玉兰的香气。仿佛随着近期记忆的缓慢剥落,那些更原始、更本真的感官通道,反而被悄然打开了。
秦思云成了他最精密的“外部日历”和“记忆索引”。她将重要的日期(复查、女儿视频、老友探望)用大大的字体写在客厅的挂历上,每天早晨都会指给他看。她把家人的照片贴在冰箱和走廊的墙上,每次经过都会自然地提起一两个相关的趣事。她甚至将林瀚《静观琐记》中一些最核心的句子,用漂亮的书法誊抄在小卡片上,散放在书桌、床头、茶几等触手可及的地方。
“看,‘真正的力量往往源于内在的笃定,而非外在的喧哗’。”她会拿起一张卡片,轻声念给他听。林瀚有时会跟着默念,眼神中闪过一丝熟悉的锐利光芒,仿佛那些凝结了他一生思考的句子,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密码,暂时被浮尘掩盖,但并未消失。
下楼散步成了每日的必修课。小花园里春花烂漫,海棠、樱花、连翘争相开放。林瀚走得很慢,秦思云挽着他的胳膊,配合着他的步伐。他会在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荆前停下,久久凝视;会侧耳倾听不知藏在哪棵树上的鸟鸣;会伸手轻轻触碰雨后带着水珠的嫩草。他很少说话,但秦思云能从他的眼神和微微上扬的嘴角,感受到他内心的平静与愉悦。
偶尔,他会指着一棵树或一朵花,问:“这个……叫什么?”秦思云就会耐心地告诉他,有时还会补充两句相关的诗词或典故。他认真听着,像个小学生。有些名字他很快就忘了,下次见到还会再问。秦思云从不厌烦,总是微笑着重复,仿佛每一次都是第一次回答。
认知训练的时光也被秦思云安排得充满乐趣。简单的拼图游戏,她挑选的是中国山水画或世界名画的图案;记忆卡片,用的是家人照片和各地风景;甚至一起看纪录片时,她也会暂停下来,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引导他回忆和表达。林瀚有时能顺利回答,有时会卡住,露出困惑的神情。每到这时,秦思云就会立刻转移话题,讲个轻松的笑话,或者递上一块他爱吃的水果,绝不让他感到挫败。
女儿林雪几乎每天都会发来信息或简短的视频,分享她项目的进展、巴黎的见闻,或者仅仅是一张天空的照片。秦思云会把手机屏幕凑到林瀚面前,让他看,并转述女儿的话。看到女儿的笑脸,林瀚眼中总会泛起温柔的光。有一次,他看着屏幕上林雪在工作室忙碌的身影,忽然清晰地说:“小雪……翅膀硬了。”秦思云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眼眶发热:“是啊,飞得又高又稳。”
老朋友们也陆续来看望。梁致远来得最勤,他不再谈论时事,而是带来自己新写的书法,或者回忆当年一起下乡时的糗事。苏晓晴从南方回来,带了许多当地的特产,拉着秦思云的手说了很久的体己话。陈岩也特意从岚州赶来,向林瀚简要汇报了岚州生态产业的新进展,林瀚听着,虽然反应有些慢,但听到关键数据时,还是会微微颔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过,平静,缓慢,甚至有些单调。但在这平静的表面下,秦思云能感到一种深沉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们。那是多年相濡以沫积累的默契,是对疾病共同的坦然面对,是竭尽全力维护生活品质和尊严的决心。
窗外的新绿一天比一天浓密,充满生机。书房里,那本未完成的《静观琐记》手稿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或许它永远不会被续写,但林瀚用他此刻的生活方式——在记忆的迷雾中,依然努力感知美好,保持尊严,与所爱之人紧密相连——为这部生命之书写下了最真实、也最动人的篇章。
新绿年年有,生命以不同的形式轮回、延续。而对秦思云来说,每一天能与林瀚这样平静地相伴,看着他依然能为一朵花、一声鸟鸣而驻足微笑,便是这个春天,最珍贵的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