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巨大的锤子砸在心上,李长河感觉胸口被瞬间攥紧,他几乎不忍再看下方,却又不由自主的望下去。短暂而可怕的几秒停顿,下方雾气缭绕的树丛晃动处,几个团丁狞笑着上前,用刺刀对准下方挣扎模糊的身影。似乎为了压过崖顶的风声和他们自己的脚步声,那个被压在地上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了嘶吼,带着撕裂喉咙的决绝----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国际歌》那不屈的旋律,在血腥味弥漫的山沟中陡峭攀升,每一个音符都似滚烫的铅汁,沉重扎进每一个撤退者的耳目深处。山石仿佛都在震动,空气被歌声灼烤的滚烫。那是至暗时刻迸发的火焰,是对一切卑劣镇压的篾视之歌。歌声响起仅仅片刻,下方便传来一声钝重的、利器刺入肉体的可怕声响----“噗呲”紧随其后的是短暂而痛苦的闷哼。
那嘶吼着,悲怆不屈的歌声戛然而止。
山谷仿佛被按下了死寂的按钮,风凝固了,雾也凝固了,连那刺鼻的硝烟和鲜血的气息都凝固了。片刻。崖顶只剩下山风擦过崖壁的低咽和每个人胸膛里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李长河的呼吸像是破碎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攥着围巾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泛着惨白,那小小的布片在掌心滚烫的灼人。婴儿在方伯仁怀里猛地爆发出尖锐的啼哭,那新生婴儿的啼哭瞬间撕破了凝固的寂静,如同暗夜里炸裂的引信,惊醒了所有人麻木的神经。方伯仁枯瘦的手把婴儿往怀里死死一收,转身吼道:“走!”声音像断裂的绳索嘶哑变形却力若千钧。
无需更多言语,队伍只剩下十数人,扶的扶,架的架,带着伤员春妹在李长河僵硬却机械反应的掩护下,手脚并用地扑向崖顶那如同天梯般陡峭难行的缝隙。每个人的身体里都灌注了濒死的狂热力量,皮肤被岩粗粝的棱角磨破,手掌浸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头顶浓雾翻滚,如同冰冷的巨兽随时会吞噬下来,耳旁风声尖啸如鬼哭,后方隐隐约约的、凶兽般的追逐声和零星的枪响越逼越近,每一次枪响都让他们伏低的躯体本能地一缩,动作却不敢慢上半分。这是踩着死亡边缘的攀爬。
当最前面的李长河挣扎的跃上崖顶开阔的荒坡时,肺叶像两片粗糙的破麻袋,激烈抽吸着寒气,他猛地回身,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紧跟在后方的方伯仁一把拽了上来。坡上积着薄薄一层霜花,几根枯草在风中战栗,远方飞霾在天空下,绵延起伏的山脊线条阴沉而沉默,李长河没有停顿,迅速解下背上的包袱,丢给另一个人,又从方伯伦怀里拖过那个还在嘶哑啼哭的婴儿,用破旧外衣的前襟尽可能裹紧。婴儿的小脚丫在他怀里瞪动,他的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块浸血的围巾碎片,那温热的感觉似乎深入了他的骨头缝里。
“往西北,顺这条方沟插进去。老方喘着租气,指着前方一片更浓、更幽深如同墨汁泼染过一般的森林地带:“那边,通山!快!他的手指在稀薄寒冷的雾气里微微颤抖。
李长河环视周围几张布满尘土,汗水和深刻惊惧的面孔,目光在春妹苍白失血却能透得一丝决然的脸上,停顿一秒,咬紧牙关里绷着一个字:“走。”
队伍再次扎入林莽。 树木的枝叶更密了,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不断扎挠着他们的身体,脚下的腐叶厚积如棉,踩上去发出渗的“扑哧”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这里几乎是永恒的黄昏。光艰难地透过层层叠叠的浓阴,仅在地上落下些许暗淡诡异的斑驳光点。不知名鸟类的单调叫声在头顶盘旋,更衬出林间的死寂与深不可测。追兵的嘈杂和枪声被厚重的大地被高耸的林墙隔绝,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婴儿的啼哭在密不透风的林木中渐渐转为断续的、委屈的小声抽噎,这微弱的声音在死寂的林间放大的令人心颤。李长和怀抱的这团微弱的热源,掌心紧贴粗步襁褓下起伏的温暖心跳,那浸透赵德根生命的温热红巾碎片,在他心口的内袋上印下永不磨灭的烙印,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深沉的闷痛与滚烫的回响。他不敢放慢脚步,双脚麻木的迈动,踩碎落叶,踏过断枝,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在无尽的墨绿深潭之中。冰冷幽暗的森林无边无际,林海深处,通山渺茫的方向,唯有遥远山梁后,一缕极淡极薄的青色烟痕笔直向上,细细的刺破厚重如铁的天空----像一盏茫茫海上偶然点燃,注定被风雨扑灭的孤灯,又像一缕微弱的信火,沉默的指向未知的远方。
身后的路已被血与火吞噬,前方的莽林沉默如迷,只有脚下每一寸土地,承接着他们沉重的、却无法止息的足音。婴儿的抽噎,幸存者粗重的喘息,连同那心口处灼烫的布片,构成这片沉重林莽中唯一不屈的生命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