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金砖映着惨淡天光。三法司的官员垂手肃立,面色各异。
龙椅上的皇帝萧衍,眉宇间积压着雷霆前的阴云,目光沉沉扫过阶下跪着的三皇子萧景宇、苏明远和郑茗。
宗政毅立于百官之首,须发如银,神情肃穆。
“景宇,”皇帝的声音悲怆,“瑶儿之事,朕痛彻心扉。宫中流言蜚语,污你杀女嫁祸,更牵扯苏府郑氏……你,有何话说?”
萧景宇郑重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声响。抬头双目赤红,悲痛几乎要冲破眼眶:“父皇!儿臣纵使万死,也绝不敢行此禽兽不如之事!瑶儿是儿臣的心头肉,儿臣宁愿以身代之!”
他字字泣血:“那所谓‘安神香’,儿臣确实收过郑姨娘好意调制之物,然此香清心宁神,绝无半分毒性。所用皆是寻常安神草药,太医院皆有备案可查!”
他直起身,示意三法司主官上前。那官员义正言辞将证物举过头顶:此乃三殿下府上所有香灰。已一一查验。随即拿出一个香囊,此乃苏府郑氏所制香囊。
三皇子拿起香囊双手高举,悲愤交加:“这便是当日郑姨娘所赠。父皇!儿臣恳请,当殿查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小小的香囊上。宗政毅眼皮轻轻一跳。皇帝沉声道:“准!传太医院正!”
须发皆白的老院正颤巍巍上前。他接过锦囊,小心翼翼倒出些许灰烬于白玉盘中。他捻起一点,置于鼻端细嗅,又取银针、清水,点燃一小撮置于琉璃盏中观察烟色。殿内落针可闻,只闻老院正细微的呼吸和香灰燃烧时偶尔的噼啪轻响。
时间仿佛被拉长。宗政公眼帘低垂,指节在玉笏板上摩挲了一下。
六皇子萧景桓盯着地面,眼角余光却一直瞄着殿门的方向。
终于,老院正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身跪倒:“启禀陛下!此香灰气味清雅,燃后烟色纯净,灰烬细腻呈灰白色。经臣反复查验比对,确为檀香、柏子仁、合欢皮等寻常安神药材所制。此香,无毒无害!”
殿内响起大臣们窃窃私语的骚动。宗政公眉头紧锁。皇帝眼中厉色稍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报:“永嘉公主殿下觐见。”
永嘉公主萧玉,一身素白宫装,鬓边只簪一支青玉翎长簪,步履沉稳地踏入大殿。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神情肃穆,目光如寒星扫过宗政毅等人,最终落在御座上的皇帝身上。
“父皇!”永嘉公主声音清越。“儿臣有物证呈上,可证三弟清白,更可揪出构陷皇嗣、毒害瑶儿的真凶!”
她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几片烧焦的油纸包。
“此物我在凤仪宫婢女的小厨房灶坑搜出。人证宫女碧霞已伏法。父皇请看,这便是太医院正所述的‘迷踪草’。”
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灼在凤仪宫那尊高高在上的身影上:
“郑姨娘精通医毒,又曾居住澶州不假,可瑶儿枕芯的迷踪草究竟是从何而来?护国寺祈福阖宫上下皆得皇后所赠香囊,唯有瑶儿的香囊里有此毒草!是谁,处心积虑,要将这杀人的罪名,扣在痛失爱女的三弟头上,扣在无辜的苏府郑姨娘身上?”
永嘉公主看向皇后。
殿内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宗政毅脸色铁青,赵之额角渗出冷汗。
皇帝盯着那药包残片,眼中风暴汇聚,龙椅扶手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皇后乃一国之母,岂可偏信宫女一面之词……凤仪宫……”皇帝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沉敛。他看向宗政毅:
“宗政毅!此案由你督查。给朕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涉案人等,无论身份,给朕一查到底!若有半分徇私……”他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冰冷的哼声,震得满殿官员心胆俱寒。
“老臣……遵旨!”宗政毅深深一躬,声音沉凝,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知道,皇帝这是将烫手山芋丢给了他。若真想治皇后的罪此刻就有铁证。彻查?查谁?怎么查?这水,太深了。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
“退朝!景宇留下。永嘉,你也留下。”他需要安抚这个刚刚经历丧女之痛的儿子,也需要从永嘉口中知道更多。
百官如蒙大赦,鱼贯而出。六皇子萧景桓混在人群中,低垂的眼睑下,寒光一闪而逝。
当夜,更深露重。
宗政府临时羁押嫌犯的柴房门口并无守卫,那个曾“指认”郑茗赠香的婢女翠儿,蜷缩在柴房角落瑟瑟发抖。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入。
翠儿惊恐抬头,借着窗外微弱月光,看清来人正是那紫衣内侍,手中端着一碗汤水。
“贵人来救我了?”翠儿双眼放光。
“嘘……”内侍声音温和,“上头的贵人,咱们都惹不起。念你家中老母无人奉养,特赐你一碗安神汤。喝了它,好好睡一觉,明日……一切就都过去了。你若不喝,吐露了不该说的话,贵人也不得安生。不如给老母换个体面的住处?”他将碗递到翠儿唇边。
翠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她颤抖着接过碗,闭眼猛地灌了下去。
不过片刻,翠儿身体软倒,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再无生息。那内侍迅速清理现场,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遗书”塞入翠儿的怀中,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奴婢一时糊涂,构陷皇子与郑姨娘,罪该万死,无颜苟活,唯有以死谢罪……”
紫衣内侍如来时般悄然消失。柴房内,只余一具尸体和伪造的“羞愧自尽”现场。
与此同时,永嘉公主派素心押送宫女碧霞至宗政府途中,那宫女突发心疾,暴毙!
几日后,苏府内正院。
王婉晴枯坐灯下,轻抚着那支墨菊留下的翠玉簪。窗外寒风呼啸,如同鬼泣。
突然,窗棂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响。王婉晴浑身一颤,起身推开一条窗缝。
一只鬼影般的手迅速递进一个蜡丸,随即消失无踪。
王婉晴心口狂跳,关紧窗户,背靠着门板喘息片刻,才颤抖着捏碎蜡丸。
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面只有一行杀意凛然的朱砂小字:
“汝弟在西北立功,已奏请圣上解除禁足。平章可除矣。”
落款处,是凤印暗纹。
王婉晴捏着纸笺的手指颤抖不止。平章……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在她脑中一闪而过,让她心尖猛地一缩。
随即,墨菊倒在血泊中的惨状、郑茗那张脸、还有自己这暗无天日的禁足岁月,如绞索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看向翠玉簪,簪头那点暗红仿佛活了过来,是她复仇的火焰,也是她坠入地狱的业火。
“郑茗……你夺我夫君,毁我一生……现在,该你还债了!”
她攥紧翠玉簪,尖锐的簪尾刺破掌心,鲜血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朵妖异的花。
窗外,寒风更烈,卷起枯叶,拍打着窗纸,如同无数鬼手在抓挠。
一场针对稚子的杀局,已在黑暗中悄然张开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