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梦与行,八十万字烟与情
父亲的老烟斗挂在堂屋房梁下时,枣红色的烟杆上已经积了三十年的光。从他二十岁在生产队挣工分,用第一笔工钱买下这把烟斗开始,它就陪着父亲走过了八千里路——春天跟着他去村东头的麦田除草,夏天跟着他去水库边看水,秋天跟着他去晒场收玉米,冬天跟着他蹲在门槛上晒太阳。那些路,有的是泥泞的田埂,有的是坑洼的土路,有的是积雪的山坡,父亲的脚印叠着脚印,烟斗的火星亮了又灭,不知不觉就把半生的时光,都走成了烟锅里的余温。
我总说父亲的烟斗是“有灵的”,因为它记得父亲所有的心事。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为了给奶奶治病,揣着这把烟斗去三十里外的镇上打工。那时候没有公交车,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发,沿着国道走,烟斗揣在怀里,怕冻着,也怕丢了。白天在工地搬砖,晚上就住在工棚里,睡前他会把烟斗拿出来擦一擦,对着月亮抽一袋烟,烟丝是从家里带的旱烟,呛得他咳嗽,却也让他想起家里的灯——奶奶在灯下缝补,母亲在灯下纳鞋底,我和妹妹在灯下写作业。有次他在工地摔了腿,不能干活,躺在工棚里,看着烟斗就红了眼,不是疼的,是想家。他后来跟我说:“那时候就想,等挣够了钱,就带着烟斗回家,再也不出来了。”可等奶奶的病好了,他又背着烟斗去了更远的地方,因为他想给家里盖砖瓦房,想让我和妹妹能穿上新衣裳。
这把烟斗,还见证过父亲最骄傲的时刻。那年我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村里时,父亲正在晒场上翻玉米。村支书拿着通知书喊他名字,他手里的木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跑过去一把抢过通知书,看了又看,然后从怀里掏出烟斗,手抖着填烟丝,却怎么也点不着。还是旁边的乡亲帮他划了火柴,他抽了一口,烟圈没吐出来,眼泪先掉了下来。那天他把烟斗揣在兜里,挨家挨户去报喜,见人就说“我家娃考上大学了”,烟斗在兜里硌着他,他却觉得比啥都踏实。后来送我去大学报到,他还是带着这把烟斗,晚上住在招待所里,他坐在窗边抽烟,说:“娃,以后你要走更远的路了,爸帮不上你啥,这烟斗你拿着,想爸了就看看。”我没要,我说:“爸,烟斗你留着,等我回来,还听你用它讲过去的事。”
这些年,我在城里安了家,每次回家,第一眼总能看见父亲的烟斗——要么挂在房梁下,要么被他握在手里。他年纪大了,牙口不好,烟也抽得少了,更多时候是把烟斗拿在手里摩挲,像抚摸一件珍宝。有次我跟他说:“爸,我想把你和烟斗的故事写下来。”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咱庄稼人的日子,有啥好写的?”可我知道,他心里是愿意的,因为那天晚上,他坐在门槛上,跟我讲了一整夜的事——从他怎么买的烟斗,到烟斗陪着他走过的路,再到烟斗见证的家里的喜怒哀乐。他讲得很慢,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我听得很认真,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本子上。
现在,我的书桌抽屉里,放着厚厚的一叠稿纸,上面写满了父亲和烟斗的故事,算下来已有八十万字。有人问我:“写这些有啥用?”我总说:“有用,因为这些字里,藏着父亲的一辈子,藏着我们家的日子。”我还记得刚开始写的时候,父亲总来问我:“今天写了啥?”我就念给他听,他坐在旁边,手里握着烟斗,听得很入神,有时候还会补充一句:“那天你奶奶煮的红薯,比平时甜。”“那天的雨,下得比往年大。”那些被他记住的细节,让故事里的日子,变得更真实,更温暖。
前几天回家,我跟父亲说:“爸,我想把这些故事写完,目标是一百万。”他没说话,只是把烟斗递给我,让我擦一擦。我接过烟斗,指尖触到烟杆上的纹路,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日子还长,慢慢来。”是啊,日子还会继续,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我的笔也不会停。等我写到一百万的时候,我要把稿子打印出来,装订成一本书,送给父亲,告诉他:“爸,你看,你的一辈子,都在这书里了。”
八千里路,是父亲用脚一步步走出来的;八十万字,是我用笔一点点写出来的。这条路,这段文字,都关于爱,关于家,关于岁月里最珍贵的坚守。我知道,未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还有更多的字要写,但只要父亲的烟斗还在,只要家里的灯还亮着,我就有勇气继续写下去,因为我知道,那些藏在文字里的温暖,会像父亲的烟斗一样,陪着我,走过往后的每一段路。
日子还在继续,笔尖也未停歇。等那一百万的目标达成时,我想带着成书,陪父亲再走一次他当年走过的路——从村东头的麦田,到镇上的工地,再到我大学的校园。我要告诉他,他走过的八千里路,都成了我笔下最动人的风景;他握了一辈子的烟斗,都成了我心里最温暖的念想。而那些没写完的故事,还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生长,慢慢绽放,就像父亲种下的庄稼,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