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阁内响起一阵低语。贷款给商人百姓,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刘庆抬手压下议论,语气转为凝重:“然,此贷款,不以白银支付。”
众人一愣。
“全部以新铸之‘大明宝钞’支付!”刘庆斩钉截铁地说道。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虽然刘庆已就此事通气过数回,且也让周王主事于皇家钱庄,然事到临头了,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亦面露忧色。宝钞?前朝滥发宝钞,导致物价飞涨、形同废纸的教训,犹在眼前!
刘庆自然明白他们的顾虑,沉声道:“诸公所虑,本侯深知。此次发行宝钞,绝非儿戏!其一,朝廷将以国库白银、江南新近清丈出的官田、以及未来盐茶税收为储备,严格控制发行总量,绝不多发滥发!其二,宝钞可在全国所有皇家钱庄自由兑换白银,见票即兑,以坚信用!其三,朝廷率先规定,日后缴纳田赋、商税、乃至官员俸禄,皆可部分使用宝钞!其目的,是要让这宝钞,真正成为流通之货币,而非敛财之工具!”
他目光灼灼:“此乃险棋,亦为活棋!若能成功,则朝廷可凭此迅速调动民间力量恢复生产,更可掌握一种远超白银运输限制的金融利器,利于国家调度。江南富庶,商贸活跃,正是试行此策的最佳之地!”
接着,刘庆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各府县的位置,话题转向更根本的变革:“然,欲使新政畅行,国库充盈,离不开税收。以往征税,由州县官府负责,胥吏层层盘剥,中饱私囊,朝廷所得有限,民怨沸腾。此弊必须革除!”
他宣布了一项更深刻的制度变革:“本侯决议,仿效唐宋遗制,并结合现状,创设独立的‘税务总司’,垂直管理!税务总司设于北京,受户部节制但独立运作。于各省、府、州、县设立分支税务司,官员由总司直接选派、考核,与地方官府脱钩!自此以后,丁银、盐课、茶税、商税等一切国税,均由税务司官员直接征收,解送中央或按规定留成,地方官府不得干预!税务司官员俸禄优厚,但考核极严,贪墨舞弊者,立斩不赦!”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这意味着将从地方官府手中收回最主要的财权,触及了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利益格局。阁臣们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凝重。
刘庆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放缓,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公,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江南新附,正可作新政试验之田。商贾流通、钱庄放贷、宝钞试行、税司独立,此四者环环相扣。若能成功,则江南可速复繁荣,朝廷财源可获保障,日后平定闽粤、乃至经略天下,方有坚实根基。其间阻力、风险,本侯岂能不知?然,苟利社稷,生死以之。还望诸公,同心协力,共克时艰!”
议事持续至深夜。刘庆的这番布局,远不止于经济措施,更是一场深刻的政治和社会变革的序幕。
它旨在打破旧有的经济束缚和财政弊端,将江南乃至整个北朝的经济命脉和财政大权,更直接、更有效地掌控在中央朝廷手中,毕竟江南的土地可不像北方这般被打烂了重来,都是有主之地,倘若朝廷强行收回,这还未安稳的江南,又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既然如此,那就把劳动力抽出来。
三月,春寒料峭。北京城内的柳树刚刚抽出嫩黄的芽,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未尽的凛冽。礼部呈上奏报:耗费巨资、历时大半年修复的太后陵寝,终于一切就绪,吉日已定,不日便可奉安。
消息传来,平虏侯府内一片肃穆。刘庆屏退了左右,独自在书房中静坐了许久。
窗外是初春的暖阳,他却只觉得一股深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七百万两白银,一座穷极工巧、恢弘壮丽的陵墓,终究换不回那个人的温度。
独自一人,再次走进了那暂时停放灵柩、以备日后与先帝合葬的仁智殿。殿内阴冷空旷,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静静地停在中央,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沉重而温润的光泽。棺椁已经密封,他再也看不到里面的容颜。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风声。刘庆一步步走到棺椁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光滑的木料,仿佛想感受一丝残留的气息。往日的种种,那些密谋、争执、依靠、猜忌、以及仅有彼此才懂的无奈与扶持,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令百官敬畏的平虏侯,此刻,他只是一个送别了故人的普通人。
“秀娥……”一声极低极轻的呼唤,带着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从他唇边逸出。这个名字,他或许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称呼过她。此刻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却显得无比自然,也无比苍凉。
一直静静跟在他身后,如同影子般的苏茉儿,此刻适时地上前一步,将一件厚重的斗篷披在他肩上,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侯爷,节哀。保重身子要紧。太后……太后娘娘若是泉下有知,见到侯爷为她所做的一切,见到这天下渐趋安稳,定会明白侯爷的苦心,也会欣慰的。”
刘庆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具棺椁,声音低沉而沙哑:“明白?欣慰?或许吧……可纵然她全都明白,如今又能如何?终究是……天人永隔了。”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落寞。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冰冷的棺木,做出了一个郑重的承诺,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太后,安心吧。臣,在此立誓,只要臣在一日,必竭尽所能,护佑陛下周全,必令陛下成为这天下间,最……自在无忧之人。”
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他大步走向殿门,当沉重的殿门再次开启,外面初春略显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脸上的脆弱与悲伤已瞬间收敛,重新覆上了平日的冷硬与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