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王铎等阁臣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他们何尝不知郑芝龙的敷衍?可眼下形势比人强,又能如何?
阮大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低声道:“元辅息怒……郑芝龙狡诈,确是可恨。然……然如今泗阳危殆,田雄的援军被北虏偏师死死缠住,进展缓慢。我军江北兵力捉襟见肘,沿江防务空虚。此时……此时郑家水师哪怕只是悬挂我朝旗帜出现在镇江江面,对北虏亦是一种威慑,对城内惶惶人心,也算是一丝安慰……总好过……好过彻底撕破脸,将其推向北边啊!”
马士英颓然坐回椅中,像被抽干了力气。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口恶气,实在难以咽下。他寄予厚望的救命稻草,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威慑……安慰……”马士英喃喃自语,露出一抹惨笑,“是啊,有,总比没有强。如今这局面,还能奢求什么?”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务实。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每一分可能的力量都必须抓住。
“告诉郑芝龙”马士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朝廷准其所请。粮饷器械,会尽快拨付沿江口岸,供其‘协防’水师取用。‘总督东南沿海水师诸军事’的职衔和告身,不日即可下达。”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补充道:“但也要明确告知郑芝龙!既受朝廷职衔,享朝廷粮饷,便当恪尽职守!若北虏水师试图渡江,或其陆军兵临镇江,他的水师必须出战拦截、牵制!若只是虚占江面,坐观成败……休怪朝廷日后清算!”
“是!下官明白!”阮大铖连忙应下。
持续了月余的泗阳攻防战,终于走到了血腥的尽头。
在吴三凤不计代价的猛攻下,尤其是朝鲜军悍不畏死的反复冲击下,泗阳城早已千疮百孔。多处城墙被重炮彻底轰塌,形成了数个巨大的、难以填补的缺口。城内的房屋几乎被燃烧弹和炮火夷为平地,到处是断壁残垣和焦黑的木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血腥和焦糊味。
守军的抵抗意志和力量都已耗尽。箭矢、滚木、礌石早已用尽,火器弹药也所剩无几。残存的士兵饥肠辘辘,伤痕累累,许多人只是凭着本能和最后一丝血气在进行绝望的搏杀。刘良佐本人身披十余创,甲胄破碎,如同一个血人,仍挥舞着卷刃的战刀,在最大的缺口处嘶吼着督战,但跟随在他身边的亲兵已越来越少。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北军和朝鲜军如同潮水般从数个缺口同时涌入,与城内残存的守军展开了最后、也是最惨烈的巷战。战斗已经没有了章法,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每一条街道,每一堆瓦砾,都在进行着残酷的争夺。
刘良佐在乱军中被数支长矛刺中,壮烈战死。他的死,成为了压垮守军最后抵抗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残存的守军或溃散,或投降,泗阳城,宣告陷落。
是役,刘良佐所部二十万大军(实际战兵加辅兵),阵亡、重伤、失踪者高达十余万,城破时尚能活动、并最终被俘或溃散的,已不足两万人。泗阳城,这座淮扬防线的战略支点,化为一片废墟,城内军民死伤惨重,景象惨不忍睹。
当泗阳城破、刘良佐战死的消息传到南京时,整个弘光朝廷如同被惊雷劈中,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绝望和恐慌。最后的屏障,消失了。北军的铁蹄,下一步就将踏向扬州,直逼长江。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条消息也传到了南京——田雄率领的八万援军,历经千辛万苦,突破了北朝征西军不断的骚扰和阻击,终于抵达了南京城外。
然而,这支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生力军,此刻的到来却充满了讽刺和悲凉。他们一路上遭遇了数十次袭击,粮草辎重损失惨重,士卒疲惫不堪,士气低落。更重要的是,他们来晚了。泗阳已失,救援的目标已经不存在了。这支大军顿然失去了继续北上的意义和方向。
首辅马士英在极度的震惊和恐慌中,强自镇定下来。现在任何意气用事都已无用,必须为南京争取最后的时间。扬州无险可守,失陷只是时间问题。真正的生死线,在长江!
他立刻下达了新的命令:着田雄所部八万兵马,不必入城休整,即刻沿江而下,火速驰援镇江!与先前已奉命驻扎此地的郑芝龙水师分舰队汇合,不惜一切代价,在镇江构筑起一道水陆协同的防线,全力阻止北军渡江南下!
这是一道无奈至极的命令。让一支疲惫之师,在没有休整的情况下,立刻开赴新的、更危险的战场。但马士英已别无选择。镇江是南京东面的最后一道门户,若镇江再失,北军便可直抵南京城下。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长江天险,以及……郑芝龙那支态度暧昧的水师身上。
田雄接到命令,面对刚刚攻克泗阳、士气正盛、装备精良的北军主力。此去镇江,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更清楚,军令如山,此刻若抗命不前,南京顷刻间就会大乱。
他长叹一声,下令部队转向,沿着南岸,向镇江方向艰难开拔。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对未来的恐惧,沉默地行进着。
而在镇江江面,郑芝龙派出的部将黄梧,站在旗舰船头,冷眼看着南岸上仓皇布防的南朝军队和正在逼近的、尘土飞扬的田雄所部。他得到的指令是“协防”和“观望”。他的水师悬挂着南明的旗帜,但是否会真的为南朝死战,只有天知道。
泗阳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气味。城墙坍塌,尸骸遍地,这座曾经坚固的淮扬重镇,在经历了惨烈的攻防战后,终于落入吴三凤之手。
吴三凤站在一段尚存的城垣上,甲胄上沾满血污,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城内一片狼藉的景象。他脸上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更加凝重的决断。朝鲜军的代统帅李大猛站在他身侧,同样面色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