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逐渐升高,透过窗棂,照在刘庆沉静而坚定的脸庞上。贡院之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无数士子激烈思考时沉重的呼吸声。一场不仅仅是考校学问,更是考校眼光、勇气和现实关怀的考试,就在这肃杀与期待交织的气氛中,缓缓展开。大明的未来,或许就将从这一张张写满字的试卷中,悄然改变轨迹。
会试连考三场,每场三日,共计九日。作为实际上的最高主考官,平虏侯刘庆并未在首场命题后便离开,而是决定坐镇贡院至公堂,直至考试结束。这一举动,再次打破了常规,也让所有考官和应试士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关注。
白日里,刘庆或巡视考场,或于至公堂批阅各地送来的紧急公文,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峻。
但到了傍晚,当考场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摇曳和士子们疲惫的书写声时,他会走出至公堂,在亲随的护卫下,沿着狭窄的号舍通道缓步而行。
通道两旁,是一间间如同鸽子笼般的号舍。每间号舍仅容一人转身,内置一桌一凳。
透过号舍的栅栏门,刘庆能看到许多士子蜷缩在单薄的衣衫里,就着昏黄的油灯,或奋笔疾书,或苦思冥想,或疲惫不堪地伏案小憩。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臭甚至是屎尿臊臭气味,混合着劣质油灯燃烧产生的烟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看到有年迈的士子,因久坐风寒,不住地咳嗽,却怕影响他人,只能拼命压抑,憋得满脸通红。他看到有家境贫寒的士子,啃着自带的干硬饼饵,就着凉水艰难下咽。
他还注意到,许多士子明明面露急色,却强忍着不去厕所,宁愿憋得坐立不安——因为他们深知,一旦离座出恭,便会有号军跟随,并在其试卷上盖上“出恭”的戳记,此卷便被视为有污迹,在阅卷时天然低人一等,甚至可能直接被黜落!这“屎戳子”之弊,犹如一把无形的枷锁,折磨着考生的身心。
刘庆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虽出身不算顶级富贵,但也曾经历过如此艰辛的科考。亲眼目睹这“场屋之苦”,尤其是这极不人道的“出恭戳记”陋规,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和改革的冲动。
第三日清晨,第一场考试即将进入最后阶段。刘庆召集中所有的内外帘官至至公堂前。
官员们不知这位侯爷又有何指令,个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
刘庆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侯连日观之,场屋之内,士子艰辛异常。饮食粗粝,尚可曰磨练意志。然,‘出恭戳记’一规,实乃不近人情,有辱斯文,更易使士子因小失大,憋屈致病,乃至耽误前程!此弊积年已久,该废除了!”
此言一出,众官员皆惊!废除出恭戳记?这可是沿袭了上百年的科场规矩!虽然人人都知其弊端,但从未有人敢提出更改。
一位年老的御史忍不住出列,颤声道:“侯爷!此规……此规虽有不妥,然亦是为防士子借出恭之机夹带、传递消息,乃杜弊之必要手段啊!若贸然废除,恐……恐滋生新的舞弊……”
“防弊?”刘庆冷哼一声,“防弊之法,在于严查搜检,在于号军监考得力,岂在于羞辱士子,令其忍溺忍疾?因噎废食,愚蠢至极!若因防微杜渐而致士子身心受损,乃至有性命之忧,这科举取士,还有何公正仁恕可言?!”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即刻起,传本侯令:第一,允许士子正常出恭,号军随行监视即可,不得在试卷上加盖任何污损戳记!第二,着顺天府衙,即刻从外间调集干净热食、姜汤,分送各号舍,务必让士子能吃上口热饭,喝上碗热汤!费用由本侯府库先行垫付!”
命令一下,众官面面相觑,但无人敢再反驳。昨日西市的人头,犹在眼前。这位侯爷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消息迅速传遍整个贡院。当号军敲响铜锣,高声宣布“平虏侯有令,即日起,出恭不再盖戳,外间即刻送入热食姜汤”时,整个考场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阵阵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欢呼和感激之声!
许多憋屈已久的士子,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冲出号舍,奔向茅房。当他们回来时,又看到号军抬着热气腾腾的馒头、粥饭和驱寒的姜汤分发下来,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一时间,“侯爷仁德!”的低语在号舍间悄然流传。
这一举措,如同一股暖流,注入了这冰冷严酷的考场,极大地缓解了士子们的身体痛苦和精神压力,也让他们对这位以铁腕着称的平虏侯,有了截然不同的观感。
刘庆站在至公堂的高阶上,看着考场内悄然发生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他知道,废除一项陋规容易,但要改变积压百年的观念和制度,仍前路漫漫。但至少,他迈出了这一步,让这些未来的栋梁,在踏入仕途之前,先感受到一丝来自上位的“体恤”与“公正”。
贡院九日,刘庆不仅出了一道震动士林的考题,更以一场突如其来的“仁政”,在这森严的科举壁垒上,撬开了一道裂缝。
九日会试,终于在一片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喧嚣中落下帷幕。沉重的龙门缓缓开启,早已等候在外的家人、仆役一拥而上,在号军和衙役的维持下,焦急地寻找着自家的举子。一时间,呼唤声、哭笑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科举时代特有的终场乐章。
平虏侯刘庆最后一批走出贡院大门。连续九日的坐镇,即便是他,眉宇间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他正欲登上前来迎接的马车,返回府邸好生休息,目光却被贡院前广场上的一幕吸引了。
只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围成了一个圈子,对着圈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