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为阁臣的高名衡、王汉,因与平虏侯关系密切,天然便与他并非一路。他自己对刘庆推行的某些激进新政也心存异议,更不可能与高、王二人站在一处。
然而,眼看太后与平虏侯一系的关系恶化至斯,几乎撕破脸皮,他内心深处仍感到一丝不安。
如今的大明,十之七八的兵力皆系于平虏侯及其部之手,天下未靖,强敌环伺,正是需要这些“泥腿子”们浴血奋战、收复河山之时。在此刻急于内斗,抢夺财权,在他看来,实属不智之举。
他默默推演着此事可能导致的后果,无外乎几种可能:
其一,平虏侯心灰意冷,彻底退出朝堂。若真如此,天下大势必将剧变,日后光复社稷的难度无疑会陡增数倍,但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前路将更为崎岖艰难。
其二,平虏侯强势反击,最终彻底掌控朝堂大权。届时,恐怕就真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
想到此,金声摇了摇头。据他观察,刘庆此人,虽手段强硬,权势滔天,却似乎并无那般赤裸裸的僭越之心。
他更像是一个被时势推上高位,不得不揽权行事,却又时常流露出几分“能躲则躲”的懒散姿态的人物。
他的底线似乎很明确——绝不能动摇他推行的新政根基。至于取代朱明皇室?金声觉得难以想象。传闻当年太后曾因担忧幼主难撑大局而有意让贤,却被刘庆坚决拒绝。如此看来,他志不在此。
眼前的乱局,终须解决。金声由衷希望平虏侯能尽快苏醒。在他看来,凡事若能坐下来商量,总能有转圜的余地。
朝廷急需用度,大可向平虏侯明言,请他一同设法筹措,何必非要行此激烈手段,硬碰硬地抢夺?
“唉,何必呢……” 金声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再次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兵部尚书刘泽清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城东禁军大营,心中却是叫苦不迭。他是一万个不愿意来蹚这趟浑水,但元辅何腾蛟亲自下的令,他又岂敢违抗?
他这个兵部尚书,坐得可谓是如履薄冰。名义上统领天下兵马,实则能直接调动的,不过是些早已不堪大用的卫所兵。平虏侯麾下那些能征善战的精锐边军、禁军,他连一兵一卒都指挥不动。
他并非没有野心,也曾梦想着能真正执掌虎符,号令四方。但他深知,这根本是痴心妄想。莫说手握重兵的吴三凤,其根基与实力远非他所能及,就连左梦庚部十万大军,也只听命于何腾蛟一人。
他这个兵部尚书,更多是个摆设,是个用来平衡各方势力的牌位。好在平虏侯似乎也默许了这种平衡,并未刻意打压他,让他得以在这个位置上苟安至今。他乐得清闲,胜仗有功可分,败仗有侯爷顶罪,混个资历安稳度日便好。
可如今,这看似平静的湖水被彻底搅浑,他这只想岸边看戏的鸭子,也被一脚踹下了水。想到此处,他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刚到营门口,他便看见户部尚书何楷一行人远远地聚在一旁,而阁老王汉竟也在场。他连忙上前,恭敬行礼:“下官参见王阁老。不想阁老也已在此。”
王汉摆了摆手,神色平静:“不必多礼。刘尚书此来,可是奉了元辅之命?”
刘泽清点头称是:“正是。元辅大人听闻孙将军突发恶疾,心下忧虑,特命下官前来探视病情,以示关切。”
王汉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探视?刘尚书倒是好胆色,莫非不惧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疙瘩瘟’?”
刘泽清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言辞却颇为恳切:“回阁老,下官忝为兵部主官,虽禁军军务非下官直接统辖,但天下军人皆同袍,孙将军染疾,下官于情于理都该前来探望。再者……不瞒阁老,下官早年也曾不幸染过此症,幸得名医救治,侥幸捡回一命。或许因此之故,下官对此症已无所惧惮,即便再入疫区,想来也应无碍。”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得过病可能是真,但无畏无惧则多半是场面话了。
王汉闻言,抚掌赞道:“刘尚书真乃军人本色,胆气过人!既然如此,那便请吧。”
他心中却是暗自发紧,不知帐内的高名衡与孙文焕是否已准备周全,能否瞒过这位同样从行伍中爬上来、并非全然不通军务的兵部尚书。
刘泽清又与何楷等人简单打了个招呼,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随即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紧闭的营门。
营门外众人皆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看着刘泽清在门前等候通传,随后身影消失在缓缓开启的营门之后。
刘泽清被引至中军大帐外,尚未入内,便已听到帐中传来一阵阵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之声。他眉头微蹙,掀帘而入,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立刻扑面而来。
帐内光线昏暗,他的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角落行军榻上的情形。只见孙文焕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厚厚的被褥之中,身形显得异常臃肿,正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刘泽清眉头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缓步上前,沉声问道:“孙将军?何以……病重至此?”
榻上的孙文焕似乎极为艰难地动了动,声音虚弱沙哑,断断续续地回道:“原……原来是刘……刘大人来了……恕末将……染此恶疾……实在……实在无法起身见礼……”
刘泽清连忙道:“孙将军快快安心静养,切勿拘礼!”
他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同样以布巾掩住口鼻的军中郎中,问道:“将军这病症……究竟是何情形?为何会突然如此严重?”
那郎中声音沉闷,带着十足的惶恐与谨慎,回道:“回……回禀部堂大人……将军此症来得极其凶险迅猛……营中已先后有数名军士出现类似寒热交攻、淋巴肿硕之症……将军……将军恐是在巡视营防时不幸被过上了病气……此乃‘疙瘩瘟’之典型症候啊!小人……小人已是竭尽全力,奈何此瘟……此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