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鼎沸的喧嚣中心,刘庆却对周遭的狂热恍若未闻。
“刘爱卿,平身。”
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眼前,那只戴着精美护甲、白皙纤长的手依旧伸在他面前,指尖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保持着一种等待他搀扶的姿态。
刘庆微微起身,太后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混杂在周围的喧天锣鼓声中,只有刘庆能清晰听见:“你…还是我哥吗?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 刘庆心头剧震,猛地就想抬头看向太后,他喉头发紧,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哥?这个称呼……这远超君臣的亲密,这掩藏在皇家威仪下的脆弱质问,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去碰触那只手,脑子里一阵剧烈头痛,他咬牙略显踉跄地站起身,甲叶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他垂着眼,避开太后的目光,声音干涩地回道:“谢……娘娘。”
太后眼底那抹微弱的希冀之光骤然熄灭,化作深沉的黯然。她极其自然却又无比迅速地收回了手,转身之际,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雍容与疏离:“平身。众卿辛苦了。平虏侯,随本宫与陛下入宫,详细奏对四川战事。”
刘庆心中一片茫然,下意识地回首望向身后的高名衡,眼中带着征询与无措。高名衡面色沉静,目光深邃,只微微颔首,低声道:“无需惊慌,且先入宫,一切容后再议。”
刘庆刚定下心神,正欲举步跟上太后的仪仗,一阵急促而带着哭腔的呼唤声却穿透了喧嚣的锣鼓与欢呼,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相公!相公——!”
他循声望去,只见人群边缘,禁军森严的队列之旁,三位女子正奋力挤上前来。她们云鬓微乱,衣裙在拥挤中稍显褶皱,脸上却洋溢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与狂喜,泪水涟涟,正不顾一切地朝他呼唤着。正是孙苗、桃红与苏茉儿。
一旁的高名衡捋须,眼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淡淡道:“呵,不想你府上的三位娘子也闻讯赶来了。不过也是常理,侯爷凯旋,家人自是牵挂万分。”
刘庆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重复道:“我……娘子?” 他望着那三张陌生的、却写满深切关怀与爱慕的姣好面容,一时有些恍惚。
高名衡侧目看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调侃与看好戏的意味:“老夫倒是想瞧瞧,侯爷如今这般境况,要如何应对你这几位如花似玉、情深义重的娘子喽。”
刘庆眉头微蹙,心中暗叹,这平虏侯究竟有多少风流债?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回避。只得迅速在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朝着那三位女子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安然无恙。
他这一挥手,立刻引动了周围百姓的注意。人群顿时爆发出更热烈的议论与惊叹:
“快看!是侯爷夫人!”
“侯府的三位娘子都来了!”
“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前方正欲登上步辇的太后,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华服之下的身躯似乎有瞬间的僵硬。
她仿佛想要回身看上一眼,但最终并未转头,只是略一停顿后,便以更快的速度,仪态万方地登上了凤辇。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百官依序而立,气氛庄重而热烈。今日非为常朝,乃是为庆贺平虏侯刘庆平定四川、剿灭巨寇张献忠之大捷。
鎏金柱下,御座之上,年幼的皇帝正襟危坐,虽略显懵懂,却也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珠帘之后,太后的身影若隐若现,凤仪天成,不怒自威。
礼乐声中,刘庆,缓步上前,于御阶之下行礼如仪。高名衡紧随其后,面色沉静,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刘庆的举动。
“臣,平虏侯刘庆,奉旨征讨四川逆贼张献忠,赖陛下洪福,太后慈荫,三军用命,今已克竟全功,献贼伏诛,川境渐定。特此还朝复命!”这番话术,乃是高名衡一路反复提点所致。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响起一片赞誉之声。首辅何腾蛟率先出班,朗声道:“侯爷荡平巨寇,功在社稷,实乃国之柱石!臣为何侯爷贺,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次辅金声亦附和道:“川陕既定,中原腹地之患已除,此乃中兴之兆!平虏侯居功至伟!”
六部九卿、文武百官纷纷上前道贺,言辞恳切,笑容满面。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平虏侯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凌厉逼人的气势,多了几分沉静,甚至显得有些……过于好说话。
无论谁来敬贺,他都只是微微颔首,简短回应“同贺”、“份内之事”,并无往日那般纵横捭阖、挥洒自如的谈锋。这份异样的低调,反而让一些老于官场的臣子心中暗自嘀咕。
高名衡在一旁从容周旋,替刘庆应对着各方问候,将许多可能露馅的细节悄然化解于无形。
太后端坐珠帘之后,静听刘庆略显简略却又条理清晰的战事禀报(自然也是高名衡预先梳理过的)。
待他奏毕,殿中暂歇,她方才缓缓开口,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刘爱卿劳苦功高,陛下与本宫甚为欣慰。今日乃喜庆之日,具体封赏,容后再议。众卿且先同乐,共庆此太平之始。”
百官齐声应诺,殿中气氛更显融洽。然而,这番“容后再议”的话语,也让一些心思敏锐之辈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按常理,如此大功,当庭议赏、极尽荣宠亦不为过。
正当众人沉浸在欢庆之中,相互寒暄之际,珠帘后的太后却缓缓起身。内侍连忙卷起珠帘,她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刘庆身上。
“今日便先至此吧。”她声音不高,却瞬间让大殿安静下来,“刘爱卿,随本宫来。”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百官面面相觑,高名衡心中亦是猛地一沉,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刘庆微微一怔,旋即躬身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