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忐忑不安,唯恐有朝一日这假侯爷的身份被拆穿。几番欲逃,却发觉无论行至何处,总有人暗中盯梢。他不禁苦笑——这秦良玉当真算计得滴水不漏,而自己竟无计可施。
如今既已顶着侯爷的名头示人,再想退回破落户的身份已是不能。在这进退两难之境,他终日焦躁难安。
成都府的人终在老夫人安葬前一日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来的竟是高名衡。
闻听此讯,屋内的刘庆险些瘫软在地——完了,这回当真要露馅了!高名衡岂会不识平虏侯真容?他原以为秦良玉只是借侯爷名号安定石砫,万没料到竟真请来了成都的人。
他强作镇定起身,却见守候在侧的白杆兵立即紧随其后。他蹙眉道:“本侯要出恭,尔等也要跟着?”
士卒肃然道:“将军有令,侯爷行止,须臾不得离人。”
好,很好。他彻底泄了气——横竖是逃不脱了,索性坐回椅中。要死便死罢!
外间脚步声急促,数道人影倏忽现于厅前。刘庆茫然望着来人,虽知其中有高名衡,却实在辨不出孰是孰非,甚至连来人年岁相貌亦无从揣测,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却见马万年身侧一位身着朝服、外罩孝衣的老者疾步上前,激动道:“侯爷!您怎会在此处?”
刘庆一时怔住——莫非自己当真魂穿成了平虏侯?只得讪讪道:“我……我还好。您……可还安好?”
高名衡愣怔片刻,仔细端详他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刘庆强自镇定:“我……并无不妥。”
高名衡倏然止步,眯眼打量:“侯爷今日似乎有些古怪?”
刘庆低头扫视自身,心下苦笑:果然熟人一眼便能识破。正欲坦白身份,却听马万年开口道:“家祖母言道,侯爷遭贼人所害,于邻水畔为吾族所救。至今头脑尚未清明,许多事恐已记不真切了。”
高名衡惊道:“侯爷果真如此?”
刘庆暗呼侥幸,虽不知马万年用意,总算暂保性命,忙点头道:“确是如此,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高名衡趋前细观:“连老夫也不认得了?”
刘庆苦笑:“实在……记不起了。”
高名衡紧蹙眉头,绕着他踱步:“若非与侯爷相熟,真要疑心是旁人假扮。”又道:“还记得些什么?”
刘庆索性直言:“说实话,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高名衡拍腿叹道:“这如何是好!”他紧盯刘庆双眼,见其中茫然不似作伪,终是泄气道:“您……您怎会如此?老夫此番前来,正欲请您速返京师。若什么都记不得,回京又能如何?”
刘庆试探道:“要不……我先在石砫暂住?”
高名衡急道:“不可!侯爷一日不归,京中宵小便一日不安分。如今太后糊涂,竟将杨仪羁押,致各军物资调配不利。长此以往,军中哗变恐难避免!”
刘庆为难道:“可我如今一无所知,如之奈何?”
马万年适时进言:“高大人,末将以为侯爷暂不宜返京。不若就驻四川,只要侯爷坐镇于此,威名自可震慑宵小。”
高名衡眉头紧锁:“然京师……”
马万年续道:“大人明鉴,侯爷这般状态返京,恐生更大变故。不若暂留此地,若侯爷康复自是最好;若一时难愈,大人也好从容应对。”
高名衡沉吟良久,终是颔首:“眼下……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高名衡转身对马万年肃然道:“待老夫人葬礼事毕,我等须即刻返成都。张献忠此獠凶悍,断不可纵虎归山。如今虽已拿下城东,仍当全力进剿。”
马万年颔首道:“祖母亦深知此理。若非侯爷在此,本不会惊动大人前来。”
高名衡扼腕叹息:“可惜来时阴雨连绵,道路阻隔,竟未能与老夫人见上最后一面。”
马万年感喟道:“祖母一生为国,若大人能平定四川,便是对她最好的告慰了。”
高名衡望向刘庆,眉头微蹙:“行军打仗之事,老夫实不如侯爷。可如今侯爷这般情形,唉……”
马万年适时道:“高大人,家祖母已将川东事务托付于侯爷。她毕生所愿,唯天下太平而已。”
高名衡闻言一怔,旋即了然——此言既表石砫之功不可没,又暗示侯爷已是石砫倚仗,不容轻动。他不禁笑道:“马将军,老夫人果然深谋远虑。本官定当上表朝廷,秦、马两家的功绩,断不会忘。”
马万年淡然拱手:“有劳高大人。”
刘庆于这些机锋暗藏的对答似懂非懂,摸索着取出怀中白玉兵符:“要不……这兵符还是交还马将军?”
不料高名衡与马万年相视一眼,齐声道:“不可!”
刘庆愕然:“为何?”
高名衡含笑拍他肩道:“不可辜负老夫人一番美意。”
马万年亦道:“石砫将士此后便是侯爷麾下。侯爷但有差遣,末将莫敢不从。”
刘庆苦思不解:为何自己收了人家的兵权,对方反倒称谢?只得讪讪道:“既然如此……我便收着?”
高名衡郑重颔首:“好生收着,莫忘老夫人临终嘱托。”
刘庆暗自郁闷:老夫人究竟嘱咐了什么?怎的高名衡好似全都知晓一般?
烛影摇曳间,三人各怀心思。兵符在刘庆掌中泛着温润光泽,却似有千钧之重。
秦良玉的葬礼在石砫肃穆举行。白幡如雪片般垂挂于城楼巷陌,灵堂前青烟缭绕,三军缟素,百姓沿街跪伏痛哭。
楠木棺椁上覆大明玄色旗徽,两旁二十四名白杆兵披甲持戟肃立,铜盔映着惨淡天光,铁甲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祭文以朱砂写在素绢上,字字泣血,追述老夫人自万历年间起征战辽东、扫荡流寇、镇守川东的忠烈事迹。
发丧那日,天色阴沉,微雨如丝,山路泥泞难行,送葬队伍却迤逦十数里不绝,白烛在雨中明明灭灭,宛若星河倒泻。
刘庆虽对礼仪不甚了了,但在马万年从旁指引下,敬献祭酒时衣袖不颤,焚香叩首时脊背如松,竟无人看出这恭谨举止下藏着个茫然失措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