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在即,自然以军粮为重。” 高名衡猛地转身,“本官身为陕西巡抚,岂会让百姓饿死?此番征粮,一则以银钱采买,二则向富户借贷,待开封调拨的粮饷一到,即刻偿还。”
高得捷讪笑着后退半步,喉结滚动:“如今连官府征粮也得借了……”
“陕西遭闯贼荼毒已久,民生凋敝。” 高名衡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若强行征粮,恐生民变。到那时,侯爷问责下来,本官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抵罪。”
“高大人,虽说如此,但高将军的属下多数为骑兵,此行,这人还好说,战马恐怕有所损伤啊。” 杨珅跨前半步,望着舆图上标注的栈道险关,掌心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饕餮纹,“蜀道难行,骡马难渡,铁骑折损在山道之上,岂不可惜?”
高名衡长叹一声,袍袖扫过案上堆积的军粮奏疏,竹简碰撞声清脆如泣:“此事也确实如此,但也无它法,只得先入蜀再言吧。”
他目光扫过厅中悬挂的《巴蜀山川图》,指尖划过剑门关的朱砂标记,烛泪恰好滴在嘉陵江的墨线上,晕染出一片暗红。
忽有铁甲碰撞声自角落响起,从开封而来的平逆军参将王虎踏前一步,直视高名衡:“此行,由我平逆军开路吧。”
“使不得!” 杨珅猛地转身,“你们远道而来,又是侯爷麾下的宝贝疙瘩,要是折在路上,我们岂不是罪过大了!”
他伸手点向舆图上标注的青石栈道,“这开路之事,还是交由我步卒来。平逆军居中策应,高将军的骑兵殿后,方可保万无一失。”
高名衡望着争执的二人,缓缓抚须颔首:“如此甚好。”
“大人,侯爷还没下令?” 高得捷突然开口,这位骑兵将领望着舆图上顺庆府方向的红点,“如今那张贼在攻打顺庆府,若我们现在不抓紧些,他拿下顺庆府之时,我们就难以对付了。”
高名衡望着窗外翻涌的铅云,“还没有。” 他摇摇头,“本官以为侯爷还在等时机吧。”
“还要等?” 高得捷皱紧眉头,“顺庆府城防薄弱,张贼恐怕无需太大力气就能拿下吧!”
高名衡望着这位焦躁的将领,“再等等吧。”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让厅内骤然安静下来。
“这巴蜀大地,已被这张贼杀得千里荒芜。” 杨珅望着舆图上大片空白的州县,那里本该标注着繁荣的城镇,如今却只余 “人迹罕至” 四字朱砂批注,“这世间如何有此等人,若不能剿灭,这上天也太无眼了吧。”
“上天不收,我们收。” 王虎突然冷笑,“有我平逆军在,任何宵小也翻不起浪来。”
高名衡的眉头拧紧,目光扫过王虎披风上已然洗不掉的血迹。他知这支从山海关杀回来的精锐,连破八旗铁骑的战绩让他们目空一切。
“王将军,虽然平逆军战力超群,不过,万事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王虎心中一凛,眼前这位巡抚大人,便是侯爷见了,也要尊称一声 “老师”。他强压下心中的傲气,抱拳行礼:“大人言之有理,末将领会了。”
“虽说侯爷还未下令,但你们仍旧要练兵不懈,对入蜀之路多加熟悉一下。” 高名衡督促道,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笼罩了整幅《巴蜀山川图》。
三将齐声“诺。”
何腾蛟的枣红马在开封城门前猛地人立而起,前蹄悬空时,他瞪着眼前活像年画走出来的诡异场景 ,城门被不知道什么花给打扮成一道拱门,上面拉着横幅“欢迎督师”。
城门两侧的炮手们身着崭新的灰蓝色军装,本该威风凛凛,偏生每个人胸前都别着朵粉嫩嫩的绢花,随着寒风颤巍巍地抖动。
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火炮更离谱,炮管上缠满红绸,炮口甚至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的菊花。
城门洞里杵着的火铳兵,一个个端着枪板着脸,却胸口也带着一朵小红花。
城门下,一群扎着冲天辫的孩童,脸被涂得通红的,举着野花,扯着嗓子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花瓣扑簌簌往下掉,撒了一地残红。
更绝的是外围百姓堆里,前排齐刷刷站着几十来个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她们的胭脂抹得比城墙砖还厚,钗环叮当作响,正扭着腰肢挥舞着帕子,娇声喊道:“督师大人辛苦了~” 那场面,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花魁出阁巡游。
何腾蛟带来的卫队长握着刀柄的手都在发抖,眼神在拔刀护主和装聋作哑间疯狂切换。
他发誓,自跟随将军征战以来,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 这哪是迎接朝廷大员,分明是街头杂耍班子在闹元宵!
王汉望着眼前闹剧,喉结上下滚动,努力憋住笑。他瞥见周王的脸涨得比猪肝还红,手指死死抠着玉圭,指节泛白。而始作俑者刘庆,此刻正叉着腰,一脸欣慰的环视着。
“殿下,大人,本侯如此盛大迎接何督师,可还好?” 刘庆侧身问道。
周王和王汉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写满 “这疯子没救了”。
“甚好,甚好……” 他们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颤得能筛糠。
刘庆却浑然不觉,大袖一挥,袍角带起一阵风:“走吧!我们去迎接督师入城!”
说罢,刘庆像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般率先迈开大步,腰间叮叮当当的玉佩撞出一串凌乱节奏,朝着呆若木鸡的何腾蛟走去。
待行至枣红马前,刘庆故意挺胸收腹,摆出一副威严姿态,却因胸前那朵夸张的绢花,生生把气势折损成了滑稽模样:“何督师远道而来,辛苦了。”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刮过,绢花上的假花瓣扑簌簌往下掉。
何腾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满心的惊愕,目光从城门处那些不伦不类的布置上艰难收回,拱手作揖时官袍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被扯得变形的金线绣纹:“烦请侯爷亲临,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