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清楚,能将纵横天下的清军杀得片甲难留的虎狼之师,绝非江南那些耽于享乐的兵马所能抗衡。更何况刘庆如今已是万民称颂的民族英雄,谁若敢先动杀机,便是与天下百姓为敌,只能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烈火焚烧。
这般局面倒是刘庆未曾预料的。他本还担忧江南掣肘,如今倒得了喘息之机,得以潜心整顿军政。
消息传到湖广,总督何腾蛟当机立断,连夜修书呈表,言辞恳切地表示愿拥立皇子、共创大业,自此湖广的粮草便如汉江春水般源源不断输往河南。
湖广虽也曾遭流寇劫掠,田园荒芜,却比久经战火的四地要好上许多,百姓们勒紧裤腰带,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数十万石粮草,用漕船载着顺流而下,成了刘庆军最坚实的后盾。
战事平息后,刘庆并未让大军久驻徐州。撤军那日,徐州百姓倾城而出,捧着酒水、干粮候在官道两旁。士兵们列队而行,甲胄上的血痕尚未洗净。一部分护送才从济南撤下的同袍,而一部却北上,将山东正式纳入了新政的治理中。
徐州的地方兵勇护送着大军一路向西,沿途村镇的百姓早已在道旁跪成一片,老人们捧着积攒的杂粮,妇人抱着刚烙好的饼子,孩童们举着简陋的纸旗,口中齐呼 “天兵慢行”。刘庆勒马驻足,看着这十里长街的跪拜景象,心中百感交集 —— 或许这便是华夏历朝历代,正义之师应得的礼遇吧,以血护民者,民必以心敬之。
马蹄踏过中原的沃土,将一路的炊烟与欢呼远远抛在身后。河南境内的村庄已渐有生机,田埂上农人扶犁耕作,孩童在阡陌间追逐嬉闹,听闻大军凯旋,纷纷倚在门边眺望。
开封城外十里长亭,晨雾尚未散尽,王汉已率着留守的大小官员、耆老百姓立在道旁等候。
青石板路上铺着黄沙,两侧插满了彩幡,连那些昔日以弹劾为业、如今赋闲在家的言官们,也手捧早已誊写好的歌功颂德诗文,脸上堆着肃穆的笑意。
人人都盼着一睹凯旋之师的风采,想亲眼看看这支荡平胡虏的雄师如何荣归故里。
远处烟尘滚滚,马蹄声由远及近,可等来的队伍却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欢腾景象。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鲜亮的甲胄与飞扬的彩旗,而是一片刺目的缟素 —— 将士们皆披白麻,腰间系着素色腰带,连战马的笼头上都缠着白布。唯有那面曾在济南城下浴血的大红军旗,在一片雪白中猎猎作响,红得像泼洒的鲜血,格外扎眼。
王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头 “咯噔” 一沉,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这才惊觉自己安排的彩幡黄沙何等不妥 —— 此役虽胜,却不知折损了多少忠魂。
自己只念着胜利的荣光,竟忘了那些埋骨齐鲁的将士,忘了这支军队是以何等惨痛的代价换来的凯旋。他慌忙转身对身后的幕僚低语:“快!速回城中,取尽府库白布,分与迎候的官民!”
话音未落,百姓中已有呜咽声响起。那些家中有子、有夫、有兄弟从军的妇人老妪,望见军中缟素的刹那,脸上的期盼瞬间化为惨白。有人死死攥着手中准备好的平安符,指节泛白;有人踮着脚在队伍中疯狂搜寻熟悉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噎。
当队伍行至近前,看清那些士兵甲胄上已经干透的血渍,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终于从人群中炸开,紧接着便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我的儿啊 ——”
“当家的你在哪儿啊 ——”
“三哥!你答应过要回来的啊 ——”
哭声震天动地,将晨雾都染得悲戚。那些方才还捧着诗文的言官们,此刻也收起了笔墨,垂首立在道旁,神色凝重。
王汉望着眼前这恸哭的人潮,再看看军阵中那些挺直脊梁却难掩伤痛的士兵,心中五味杂陈。他亲自上前,对着为首的刘庆深深一揖,声音沙哑:“侯爷辛苦,是王某思虑不周,让弟兄们受委屈了。开封城已备好祭品,定当厚葬英烈。”
队伍缓缓前行,没有鼓乐喧天,只有百姓的呜咽与马蹄的沉响交织。缟素的洪流穿过哭拜的人群,大红的军旗在风中猎猎,像是在无声诉说着齐鲁大地上那场血战的惨烈。这一刻,所有的歌功颂德都显得苍白,唯有这满城的悲戚与敬意,才是对英烈最沉重的祭奠。
开封城外的悲风尚未散尽,刘府内却已有了几分人间暖意。秀姑、孙苗与桃红带着下人们早早候在府门内,见大军缟素归来,先前备好的迎接礼俗都悄悄敛了去,只远远立着,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近。
刘庆隔着几步路向她们轻轻颔首,目光掠过她们鬓边的乱发与眼角的红痕,虽未言语,却已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无声的慰藉。
只要活着,一切都好。秀姑攥着手中的帕子,指尖微微颤抖,口中反复呢喃:“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菩萨保佑……”
待刘庆安顿好军务,踏着夜色回到府中时,疲惫的脚步刚跨进门槛,便听得一串清脆的童声撞入耳中。“爹 ——” 田承墨像只小雀般扑了过来,他早已改口叫惯了爹,小小的身影带着风撞进刘庆怀里。
紧随其后的是秀姑兄长的儿子牛牛,怯生生地唤了声 “姑父”,还有牙牙学语的刘安之,摇摇晃晃地迈着小短腿,含糊不清地喊着 “爹啊……”
刘庆连忙蹲下身子,将三个孩子一同搂入怀中,铠甲上未褪的寒气与孩子们身上的暖香交织在一起。他抬手揉了揉田承墨的头顶,声音带着征战后的沙哑却满是温柔:“你们可在家里听话?”
田承墨仰着小脸,用力点头:“我们都听着呢!”
话音未落,便见秀姑从廊下走来,笑着翻了个白眼:“一天天把家里都要翻个底朝天,还敢说听话?” 刘庆看着她眼角的笑意,连日来的紧绷终于在这嗔怪中松缓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