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母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襁褓边缘,目光落在炭盆里将熄的红炭上,声线如同一柄锈钝的剪刀,在寂静中剪出细碎的愁绪:“是啊,你家嫂嫂也是这么说的,这活路是越来越难找了,我们又是外来人,没有半分地,如果你们也没了活计,我们可真的......”
她忽然抬手按住心口,浑浊的眼珠转向墙角堆叠的空米缸,喉间泛起哽咽,“都怪我这把老骨头,若不是摔折了腿......”
杨秀姑见她眼眶又泛起红丝,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方洗得发白的帕子递过去,指尖触到婆婆手背上皲裂的纹路,心中一酸。
她望着屋外渐浓的暮色,檐角冰棱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柔声劝道:“娘,你别这样,你哭,我们也伤心,日子虽然艰难,但我们还是得过下去,毕竟小宁,小武是我们杨家,刘家的血脉,我们再苦也没什么,只要能拉扯大他们,一切会好起来的。”
她说着,伸手替身边的大孩子掖好被角,那孩子咂了咂嘴,在睡梦中露出浅浅的笑涡。
刘母听闻 “血脉” 二字,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心口,慌忙抹了把脸,颤巍巍地握住杨秀姑的手。炕头的油灯忽然爆出灯花,将两人交握的手映得忽明忽暗,她重重点头道:“对,对,孩子,我们要养大他们。” 说着,竟俯身去看熟睡的婴孩,稀疏的白发险些蹭到孩子粉嫩的脸颊。
杨秀姑望着婆婆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刘庆在月下教她念 “但愿人长久” 的情景,嘴角不由得牵起一丝微茫的笑意:“庆郎恐怕还不知道他有儿子了吧,要是他在,定然会文绉绉的说上两句。”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补丁“他也会给儿子取个好听的名字,说不定要翻上半夜的《诗经》呢。”
刘母轻轻抱起熟睡的婴孩,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端详着孩子酷似儿子的眉骨,忽然叹了口气,用袖口蹭了蹭眼角:“只可惜小宁,小武还有没有念书的机会。”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烽烟四起的故乡,“你公公当年总说,耕读传家才是正途......”
杨秀姑压低了声音道:“娘,我告诉你一件事,前几日去米铺时,听人说朝庭的平虏侯也是开封人,更是名字也是叫刘庆。”
她说到此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我咋一听,还以为是郎君,可再一想,便知不是他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成得了武将,还不说封侯了。”
刘母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用指节轻叩着炕沿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久病之人的沙哑,却透着几分释然:“是啊,他如何能成得了武将,那年秋收帮着你家扛麦捆,都险些闪了腰,若真让他提大刀,恐怕就把他压倒在地了。”
她说着,低头去看怀中孩子的睡颜,忽觉袖中滑落一物,竟是半块风干的麦芽糖,那是前日嫂嫂省下的口粮。
此时屋外风雪渐紧,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杨秀姑起身去关窗,却见嫂嫂顶着一头雪花进来,怀中紧紧揣着几个冻硬的窝头。三人围坐在将熄的炭盆旁,分食着冷硬的面食,谁也没有再说话,唯有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在寒夜里织成一张微薄的暖网。
屋内沉寂如死水,唯有炭盆中零星几点火星在明暗交替间闪烁。好一会,杨嫂才抖着手掰开窝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今日我寻得一家织坊,仅能供餐食,我思来想去,便也应了下来。” 她将半块窝头塞进嘴里,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好在老板娘心好,听闻我家有老有小,便给我多一份的粮。”
杨秀姑望着嫂嫂发梢凝结的冰霜,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白,心中泛起酸涩。只见杨嫂咬下一口硬如石块的窝头,眉头紧紧皱起,继续说道:“哎,听老板说,他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如今这官绅借征税中饱私囊。漕运停滞,商路断绝,市井萧条,所织之物,却无法售卖出去,他们也难。”
她忽地苦笑一声,眼中满是怅惘,“就算是正德年间,那女工一日也能得到一钱银子,这可真是我不敢想像的,若有那时的工价,我们早就凑够了回家的盘缠了。”
杨秀姑伸手轻轻拍了拍嫂嫂手背,安慰道:“嫂嫂,我们也别想太多了,我们先能活下去,把孩子拉扯大。” 她低头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只窝头,思绪飘向千里之外的家乡,“哎,也不知道家里如何了。”
杨嫂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仿佛能穿透层层夜幕,看到北方的战火:“我也听有人说流贼已经打下太原,有人却说还在平阳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逆贼将天下搞成这样,要真坐上那把椅子,不知道我们还要受多大的罪。”
刘母原本低垂的眼眸微微颤动,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襟,喃喃道:“若非那逆贼,我们何苦会流落在这江南。原本想着这江南富庶,却不想如今也是如此艰难。” 说罢,她缓缓闭上眼,脸上满是疲惫与哀伤。
杨秀姑见状,忙从怀里摸出一些碎银,小心翼翼地递到刘母面前:“娘,今日老板看着年关将至,也给我点碎银,要不,我们也置办点什么吧,毕竟是年关了。”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刘母眼角沟壑间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望着那几枚泛着冷光的碎银,喉间溢出一声叹息,终究缓缓垂下手腕:“这银子你就收好吧,如今的年关,过不过又有何区别?”
杨秀姑攥着碎银的手微微发颤,忽然抬头望向墙角褪色的观音画像,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娘,那要不,我们初一去观音山禅寺拜拜观音吧,只求观音大士能让我们两家平安,让天下快些太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