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珍阁的喧嚣被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在外,仿佛一步之间,便从繁华尘世踏入了幽寂的深海。
奕王所在的静室极大,陈设却意外地简洁清雅。地上铺着柔软的天青色缠枝莲纹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左侧是多宝阁,摆放的不是金银玉器,而是些形态奇特的枯木山石、青铜残片,以及几卷看似年代久远的竹简,透着一股古拙深沉的意味。右侧是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尊白玉貔貅镇纸压着几张写满字的宣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冷香,不像寻常熏香,倒似某种药材的味道,闻之令人心神微凛。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幅江山舆图,其上山脉起伏、江河奔流,细致入微,甚至某些边陲险地还插着细小的、颜色各异的三角小旗,仿佛猛虎匍匐于巢穴,静静审视着自己的猎场。
奕王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那幅舆图之前,身姿挺拔如松。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无形的、渊渟岳峙般的威压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空间,让这雅致的静室恍若变成了龙潭虎穴的核心。
薛涵将沈月儿引至室中便躬身退至门外,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如同某种信号,让沈月儿的心弦绷紧到了极致。她垂首敛目,依着礼数盈盈下拜:“民女沈月儿,参见王爷。”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起来吧。”奕王并未转身,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不必拘礼。此处非正式场合,随意些便可。”
话虽如此,沈月儿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她依言起身,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做出十足恭顺的模样,内心却警铃大作,飞速分析着奕王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语气停顿。
“你今日所赠之礼,甚合本王心意。”奕王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月儿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的洞察力,“尤其是那‘幽冥源晶’…倒是省了本王不少寻访的功夫。”
沈月儿心头一跳,果然是为了这个!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疑惑:“王爷…民女实在不知此物竟有如此大的来历,竟引得那位五毒教的仙子那般激动…民女只是觉得它生得奇特,想着王爷见多识广,或会喜欢…”
“不知者不罪。”奕王踱步至书案后坐下,抬手示意她也坐。旁边有一张绣墩,沈月儿谢过后,小心翼翼挨了半边身子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不过,”奕王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沈月儿的心尖上,“你能徒手持握此物而安然无恙,这便不仅仅是‘不知’能解释的了。据本王所知,即便是我麾下武师高阶的好手,若无特殊法门或器具,贸然接触此晶,也会吃不小的苦头。”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里外看个通透:“沈月儿,告诉本王,你是如何做到的?或者说…你的身体,有何特殊之处?”
来了!核心的问题!
沈月儿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早在来的路上,她就已经预演过数种答案。直接暴露内力变异和《蛰龙诀》是下下策,但完全推说不知恐怕也难以取信。
她抬起眼,眸中适时地泛起一丝茫然与后怕,纤长的手指微微绞着衣袖,低声道:“回王爷…民女…民女也不知具体缘由。或许…或许与民女自小体质偏寒有关?幼时曾有游方郎中说过民女是什么‘九阴体脉’,活不过及笄…后来虽侥幸活下来,但身子始终比常人凉些,也更畏寒些。得到那石头后,只觉得它散发的寒气与民女自身颇为契合,拿着反而觉得舒服些,并未感到任何不适…若非今日那位仙子提及,民女根本不知它竟会伤人…”
她半真半假地编造着,将内力变异带来的冰寒特性推给莫须有的先天体质,并将“无恙”的原因归结为“体质契合”,而非“有能力掌控”。示弱,永远是降低敌人戒心的有效手段。
“九阴体脉?”奕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他显然博闻强识,似乎真的在思索这种体质的可能性。他沉吟片刻,复又问道:“那你是在落云山脉何处寻得此物?当时情景如何?”
沈月儿心中早有腹稿,面上却故作回忆状,细声细气地答道:“是在落云山脉西侧的一处深谷,那里终年雾气弥漫,瘴气颇重。民女当时是为了寻找制作新香皂的独特香料,雇佣了向导深入,不料遭遇了狼群,慌乱中与众人失散,误入那处山谷。山谷中似乎有过剧烈的打斗痕迹,还有几具…残破不堪的尸体。”她适时地流露出恐惧的表情,声音微颤,“民女害怕极了,只想尽快离开,却在草丛中看到了这几块闪闪发亮的石头,觉得好看,又想着不能白来一趟,便大着胆子捡了回来…”
她巧妙地将遭遇军方与疑似幽冥宗残余势力争夺战的情况隐去,只强调自己的“偶然”与“无知”,并将地点模糊化。
奕王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尊白玉貔貅镇纸,眼神晦暗不明,让人猜不透他是否相信这番说辞。
“打斗痕迹…尸体…”他低声重复了一句,旋即抬眸,不再追问细节,反而换了个话题:“你献上的那‘冰心’香皂与‘幻梦’香露,又是何原理?听闻用之可宁神静心,甚至助益眠?”
沈月儿暗松半口气,知道第一关暂时过了。她打起精神,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将现代的一些浅显的化学提纯、精油萃取概念,用“海外奇书所载古法”、“偶然试制所得”等借口包装一番,娓娓道来。她刻意将过程说得模糊且带有一定偶然性,既展示了价值,又保留了核心机密。
奕王听得似乎颇有兴致,不时问上一两个关键问题,都精准地点在技术节点上,显示出他绝非寻常只知享乐的王爷,其学识与洞察力皆深不可测。
“……大致便是如此。民女愚钝,也只是依样画葫芦,侥幸成功了几次而已。”沈月儿最后谦逊地总结道。
“侥幸?”奕王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若人人都能有你这般‘侥幸’,本王的工坊那些匠师也该羞愧致死了。”
他站起身,重新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扫过落云山脉的区域,淡淡道:“落云山是个好地方,物产丰饶,奇珍异宝想必也不少。本王的探矿师也曾回报,说那山脉深处,或有奇特矿藏。”
沈月儿心中猛地一紧。
奕王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沈月儿,你既有辨识此等奇石的天赋,又对落云山地形有所了解。本王欲派人组建一支勘探小队,深入落云山脉,详细勘察地质矿藏。你,可愿作为向导与顾问同行?”
图穷匕见!
这才是他单独召见的真正目的!并非立刻囚禁或逼问,而是要以“合作”的名义,将她纳入掌控,利用她可能存在的“特殊体质”和对落云山的了解,去为他寻找更多的幽冥源晶!同时,这支勘探队无疑也是最好的监视与软禁。
答应,便是羊入虎口,从此行动尽在奕王掌握,生死难料。 不答应,便是当场撕破脸,恐怕立刻就会从“座上宾”变成“阶下囚”。
沈月儿指尖冰凉,脑中念头急转。电光火石间,她已然有了决断。
她站起身,朝着奕王的背影深深一福,声音带着一丝怯懦却又努力做出顺从的姿态:“王爷有命,民女岂敢不从。只是…只是民女武功低微,实在不堪大用,只怕会拖累了王爷勘探队的行程…而且,民女在杭州的浣玉轩分号方才起步,诸多事务尚未理顺…”
她先示弱,再提出一点小小的、合情合理的“困难”,试探奕王的底线。
奕王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无妨。勘探队自有高手护卫,安全无需你操心。你的浣玉轩,本王会派人协助打理,必不会让你心血白费。你若能立下功勋,本王不吝赏赐,便是许你一个皇商身份,也未尝不可。”
软硬兼施,堵死了所有推脱的借口,还画下了一张诱人的大饼。
沈月儿知道,此刻已无回转余地。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决心般,声音虽轻却清晰地道:“既如此…民女谨遵王爷吩咐。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王爷所托。”
“很好。”奕王终于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算是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落在沈月儿眼中,却比寒冬更冷,“具体事宜,薛长史会与你接洽。今日你也受惊了,先回去好生歇息吧。本王期待你的好消息。”
“是,民女告退。”沈月儿再次行礼,低眉顺眼地退后几步,方才转身走向门口。
当她的手触及那冰凉的门环时,身后又传来奕王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对了,杭州虽好,但近来颇不太平。尤其是落云镇那边,听说匪患未清。在你随勘探队出发前,若无必要,便安心留在城中,勿要随意远行。本王会加派人手,‘保护’你的安全。”
沈月儿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
这是明目张胆的软禁了。
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迫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谢王爷关怀。民女明白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外界的光线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阴冷压抑。薛涵如同幽灵般守在门外,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月儿跟着他,一步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王府别院。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奕王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已然牢牢套在了她的脖颈之上。而前往落云山的勘探之旅,无疑是一条布满了荆棘与陷阱的不归路。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宋恒,传递给萧煜。
这场与虎谋皮的险局,才刚刚开始。
第6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