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轻飘飘的、承载着周芷宁笨拙关心的纸条,如同投入祁夜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持久和深远。它不仅驱散了他连日来积压的疲惫和阴郁中的一部分,更在他被各种算计和压力包围的世界里,划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一缕真实而珍贵的微光——他被看见了,被懂得了,以一种沉默却坚定的方式。
第二天早晨,周芷宁醒来时,心中充满了忐忑。她不知道祁夜有没有看到那张纸条,如果看到了,会是什么反应。嘲笑她的幼稚?无视她的多此一举?还是……会有一点点触动?
她像往常一样洗漱,下楼。餐厅里,祁夜已经在了,正在看平板电脑上的早间新闻。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目光相接的瞬间,周芷宁的心猛地一跳。他的眼神似乎和前几天有些不同。少了几分被事务缠身的冰冷疏离,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深沉的专注。他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看着她走到餐桌旁坐下。
“睡得好吗?”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温和一些。
“……还好。”周芷宁低声回答,不敢与他对视太久,低头去拿餐具。
早餐依旧是精心准备的,一份她最近似乎能接受的海鲜粥,几样清爽的小菜。两人安静地吃着。周芷宁能感觉到祁夜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不是审视,更像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打量。
直到早餐快结束,祁夜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状似随意地开口:“最近天气不错。想不想出去走走?换个环境。”
周芷宁拿着勺子的手顿住了。出去?换个环境?这超出了她最近的认知范围。除了那两次有限的、被严密监控的“外出”,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别墅这个精致的牢笼。
“去哪里?”她有些迟疑地问。
“海边。我在南边有个私人小岛,开发了一部分,很安静,空气也好。”祁夜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出行计划,“待两三天,就当……散散心。”
私人小岛?周芷宁有些惊讶。她知道祁夜财力雄厚,但拥有私人岛屿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更重要的是,他主动提出带她离开别墅,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开放的环境?
这是信任的表示,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控转移?
她想起那张纸条。是因为那个吗?他想给她一点“奖励”或“回应”?
“我……”周芷宁有些犹豫。一方面,她对离开这个沉闷的别墅、看到真正的海有着本能的渴望;另一方面,未知的环境和对祁夜意图的不确定让她感到不安。而且,她现在的状态,真的适合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吗?
“不用担心。”祁夜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岛上设施很完善,也有医生常驻。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外人打扰。你可以画画,散步,或者只是睡觉。随你。”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难得的、近乎诱哄的耐心。这更让周芷宁感到意外。
她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目光坦然地迎接着她的审视,里面没有了前几日的焦躁和阴鸷,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她决定的深邃。
也许……真的可以试试?林医生也说过,适当的环境变化有时对情绪有帮助。而且,他看起来……似乎也需要“散散心”。
“……好。”最终,周芷宁点了点头。
祁夜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满意的神色。“那今天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出发。”
决定做出后,别墅里弥漫起一种微妙的、带着些许期待的气氛。阿香开始忙碌地替周芷宁准备行李,按照祁夜的吩咐,带的都是最舒适、最柔软的衣物和用品,包括那套小水彩和画本。祁夜则处理了一些紧急的工作安排,确保离开的几天不会出大的纰漏。
周芷宁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她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平复自己有些紊乱的心绪。去海边……离开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些念头交织在一起,让她既隐隐期待,又感到一种陌生的紧张。她已经很久没有“旅行”过了,更何况是和祁夜一起。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好。车子将他们送到一个私密的码头,一艘线条流畅、不算特别庞大但明显豪华的白色游艇静静停泊在那里。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海天一色,蔚蓝得晃眼。
周芷宁站在码头上,看着眼前的无垠大海,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充盈着与别墅里截然不同的、鲜活而微腥的空气,一种久违的、属于广阔天地的自由感,哪怕只是幻觉,也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祁夜站在她身侧,换下了平时一丝不苟的西装,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poLo衫和米白色休闲长裤,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些闲适的味道。他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深邃的眼睛,但周芷宁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观察着她的反应。
“上船吧。”他伸出手。
周芷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稳稳地扶着她踏上游艇的舷梯。
游艇内部装饰豪华而舒适,但并不显得过于夸张。有宽敞的客厅、设施齐全的厨房、以及几间卧室。船员人数不多,动作专业而安静,显然训练有素。游艇缓缓驶离码头,朝着蔚蓝的深海驶去。
周芷宁站在甲板的护栏边,看着码头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条模糊的线,消失在视野里。别墅,城市,那些积压的压力和阴霾,仿佛也被暂时抛在了身后。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裙,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海水的气息。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颠簸中的开阔。
祁夜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不远处,倚着栏杆,同样望着远方的海平面,墨镜后的神情看不真切。
航程大约一个多小时。当一座郁郁葱葱、点缀着白色建筑的小岛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周芷宁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岛屿不大,但绿意盎然,岸边是细软的白沙滩,海水呈现出由近及远的、渐变的蓝色和绿色,清澈得能看到水下摇曳的海草和珊瑚的影子。几栋设计简约现代的白色建筑半掩在棕榈树和热带植物之中,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毫不突兀。
游艇停靠在岛上一个私密的栈桥旁。岛上已经有人等候,是两位穿着制服、态度恭敬的工作人员,简单向祁夜汇报了几句岛上情况后,便引导他们前往住处。
住处是位于岛屿相对僻静一隅的一栋独立别墅,同样以白色和原木色为主调,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直面大海,视野极佳。内部装修延续了简约舒适的风格,充满了自然光线和海景。房间里摆放着新鲜的热带花卉,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植物香薰味道。
“你先休息一下,熟悉环境。午餐会送过来。”祁夜将周芷宁的行李(其实只有一个小箱子)提到主卧,对她说,“这里很安全,你可以随意走动,别墅周围都有监控和感应,不会有人打扰。只有我们。”
他强调了“只有我们”,然后便离开了卧室,似乎去处理一些抵达后的事宜。
周芷宁独自站在宽敞的卧室里,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一个延伸出去的木质露台,放着舒适的躺椅和遮阳伞,再往外几步,就是细软的白沙滩和波光粼粼的大海。海浪温柔地拍打着岸边,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像大自然最舒缓的白噪音。
她推开玻璃门,走到露台上。温热潮湿的海风立刻将她包围,带着阳光、海水和植物混合的复杂气息。她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感觉胸腔里那股长久以来的憋闷感,似乎真的被这海风吹散了一些。
这里很美,很安静,像与世隔绝的桃源。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依然是祁夜的领地,只不过从陆地上的堡垒,换成了海上的孤岛。所谓的“只有我们”,也意味着她依然在他的绝对掌控之下,只是环境变得更加宜人,控制变得更加隐形。
下午,周芷宁换上了一件舒适的棉质长裙,赤脚走在别墅后的沙滩上。沙子细腻温暖,漫过脚背。海水清澈冰凉,一波波涌上来,又退下去,在她脚边留下白色的泡沫。她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偶尔弯腰捡起一枚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贝壳,对着阳光看看,又放回沙滩。
祁夜没有一直跟着她。他有时会在露台上处理一些工作(显然,他不可能完全脱离),有时会消失一会儿,可能是去岛屿另一侧查看设施或与工作人员沟通。但他总会适时地出现,比如在她走得太远、快要看不见别墅时,他会出现在不远处的椰树下,或者在她坐在沙滩上望着海面发呆太久时,他会端着一杯冰饮走过来,递给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同样沉默地看着海。
这种陪伴,保持着一个让她感到舒适的距离,不强求交流,也不让她感到被完全放任。周芷宁渐渐放松下来。在这里,没有那些勾起痛苦回忆的物件,没有无处不在的监控视线(虽然她知道肯定有,但更加隐蔽),也没有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家族压力和商业阴谋的阴影。只有阳光、海浪、沙滩,和这个暂时收起了所有锋芒、只是安静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
傍晚,夕阳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色。他们在露台上用了晚餐,是新鲜的海鲜和当地的果蔬,味道清淡可口。海风徐徐,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感觉怎么样?”祁夜看着正在小口喝鱼汤的周芷宁,问道。
周芷宁抬起头,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她想了想,如实回答:“这里……很舒服。空气很好。”
“嗯。”祁夜应了一声,目光投向海面上那轮正在缓缓沉落的巨大红日,“有时候,换个地方,呼吸不一样的空气,脑子会清楚一些。”
这话像是有感而发。周芷宁看向他,他侧脸的轮廓在夕阳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柔和。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和算计,此刻的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有些疲惫、在享受片刻宁静的普通男人。
“你……也需要清楚一下脑子吗?”她忍不住轻声问。
祁夜转过头,看向她,墨镜早已摘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暖光中映着夕阳的色彩,显得有些朦胧。“嗯。最近事情太多,太杂。”他没有深说,但语气里的疲惫是真实的。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共同分享这片宁静的默契。
夜幕降临,海岛上空出现了久违的、璀璨的星空。没有城市光污染,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跨天际,星星密密麻麻,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周芷宁躺在露台的躺椅上,仰望着星空,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清晰的夜空了。在别墅里,她总是待在室内,晚上也很少有机会这样无所事事地仰望天空。
祁夜拿了一条薄毯走过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夜里海风凉。”
周芷宁拢了拢毯子,低声道:“谢谢。”
祁夜在旁边另一张躺椅上坐下,也望着星空。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海浪声和偶尔不知名的虫鸣。
过了许久,周芷宁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的男人诉说:“小时候,妈妈带我去海边玩。我总喜欢晚上躺在沙滩上看星星,听她讲那些星座的故事。她说,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有的亮,有的暗,但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着……那时候觉得,大海和星空,是世界上最广阔、最自由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渺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祁夜提起关于母亲、关于过去的、不那么痛苦的记忆片段。
祁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她能主动说起这些,哪怕只是一点点,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他只是在黑暗中,微微侧过头,看着她被星光勾勒出的、柔和的侧脸轮廓。
“后来……就很少有机会看海,看星星了。”周芷宁的声音低了下去,“总觉得……自己被关在了一个很小的盒子里,喘不过气。”
祁夜的心微微一紧。他知道那个“盒子”指的是什么。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诺,只是沉默着。
又过了一会儿,周芷宁似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祁夜立刻回答,声音低沉而肯定,“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这里没有别人。”
这句话,像是一个小小的许可,让她紧绷的心弦又松弛了一分。
夜渐深,海风带来的凉意越发明显。周芷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药物带来的嗜睡感开始上涌。
“去睡吧。”祁夜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周芷宁将手放进他掌心,借力站起来。两人一起走回室内。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氛围安宁。
“晚安。”周芷宁轻声说。
“晚安。”祁夜回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身走向隔壁的房间——他今晚睡在隔壁的客卧。
这是第一次,在非“监管”或“安抚噩梦”的情况下,他主动选择了分房而眠。这个细微的举动,像是一种无声的尊重和退让,给予了她更多心理上的空间和安全区。
周芷宁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听着窗外规律的海浪声,感受着身下不同于别墅的床垫触感,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身体的疲惫依旧存在,但精神上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对抗或崩溃的感觉,似乎真的被这海边的呼吸吹淡了许多。
她很快陷入了沉睡,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以同样舒缓的节奏度过。周芷宁睡到自然醒,在海浪声中吃早餐,然后或是在沙滩散步,或是在露台涂鸦(她开始尝试用那小水彩画海和天空,虽然依旧稚拙,但至少敢下笔了),或是仅仅躺在那里晒太阳、看书、发呆。祁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陪伴,处理必要的工作,但明显将节奏放慢了许多,甚至有一次下午,他陪她一起在浅滩捡了会儿贝壳,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他们交谈不多,但气氛融洽。偶尔周芷宁会问起某个岛上的植物,祁夜会简短地回答;或者祁夜会提醒她涂防晒,或者在她赤脚走太久后,递上一双柔软的沙滩鞋。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沉重的压力,只有平淡的、近乎日常的相处。
第三天下午,周芷宁坐在露台的阴影里,看着祁夜在稍远处的沙滩上接一个时间较长的电话。他背对着她,身影挺拔,但讲电话的姿态并不轻松,偶尔会用手势加强语气,虽然听不清内容,但能感觉到话题的严肃。
她知道,短暂的休假即将结束。外面的世界,那些麻烦和压力,并未消失,只是在等待他们回去。
当祁夜结束通话走回来时,周芷宁发现他眉宇间那抹好不容易淡去的沉郁,又隐约浮现了出来。
“我们明天回去?”她主动问道。
祁夜点了点头,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瓶冰水喝了几口。“嗯。有些事需要回去处理。”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但周芷宁能猜到。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轻声说:“这几天……谢谢你。”
谢谢他带她来这里,谢谢他给的这片短暂却真实的宁静。
祁夜转头看着她,夕阳的光照在她微微泛着健康光泽的脸上,眼神比来时清亮了一些。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不舍,也有对即将回归的纷扰的厌烦和警惕。
“下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等你状态再好一些,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山区,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是一个模糊的承诺,却让周芷宁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下次……还有下次吗?
她没有问出口,只是点了点头:“好。”
当晚,是他们在岛上的最后一夜。晚餐后,周芷宁独自在沙滩上走了很久,似乎想把这份宁静和海风多储存一些在记忆里。祁夜没有跟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站在别墅露台的灯光下,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在月光下的沙滩上缓缓移动。
他知道,这次短暂的逃离,就像给紧绷的弦暂时松了松,或许能让它承受更大的张力。但归根结底,弦还在那里,压力还在那里,甚至可能因为这几天的“松懈”而积聚了更多。
他刚刚接到的电话里,传来了更坏的消息。父亲的动作加快了,而且似乎联合了另几个对他早有不满的股东,准备在即将到来的董事会上发难。而李轩那边,也小动作不断,似乎在配合着搅浑水。
风暴的中心,正在迅速汇聚。
他看着周芷宁慢慢走回别墅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而安静。他将她带离风暴眼,享受了三天短暂的晴朗。但现在,必须回去了。
回去面对一切。
他走下露台,迎向走回来的她。
“该休息了,明天要早起。”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但周芷宁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嗯。”她应道,抬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的决心和一丝……近乎悲壮的凛然。
她知道,海边的呼吸结束了。
明天,他们将重新回到那个华丽而沉重的牢笼,面对未曾离开、或许已经加剧的狂风暴雨。
而这一次,短暂宁静后重回现实的落差,以及祁夜眼中那抹决然的神色,让周芷宁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暖意和希望,又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海风依旧温柔,星空依旧璀璨。
但度假别墅里,已然弥漫开离别的气息和山雨欲来的紧绷。
(第二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