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着这栋宛如现代城堡的别墅。万籁俱寂，唯有书房那一方窗户，依旧透出冷白的光，像一颗固执的星，钉在无边的黑暗里。
祁夜坐在宽大的黑胡桃木书桌后，身体深陷在昂贵的皮质座椅中。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财务报表和数据曲线早已被最小化，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打开的网页和pdF文档。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他微蹙的眉心和眼下淡淡的青黑。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鼠标滚轮，页面上的文字飞速流转——《抑郁症的认知行为治疗（cbt）基础》、《理解并支持患有抑郁症的伴侣》、《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与抑郁共病》、《抗抑郁药物的常见副作用及护理》……
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甚至比处理数十亿的并购案时更加凝重。这种专注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与他平日杀伐果断形象全然不符的认真。他时而停下来，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默念着某个术语；时而在旁边的笔记本上，用凌厉的笔迹记录下要点——“触发点”、“共情而非同情”、“建立安全环境”、“避免无效安慰（如‘想开点’）”……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祁夜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身体向后靠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那些晦涩的医学术语，而是周芷宁那双时而空洞、时而盛满痛苦和倔强的眼睛。
他想起几天前，她又一次在午夜梦回时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蜷缩在床角，用陌生的、恐惧的眼神看着他。他当时只能凭借本能，强硬地将她搂进怀里，感受着她单薄身躯的剧烈颤抖，听着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掌控一切的满足，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恐慌的无力感。
他能掌控她的行动，能斩断她与外界的联系，能用尽手段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可是，他该如何驱散她心底那片沉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他该怎样，才能把她从那个他无法触及的深渊里，真正拉回来？
这种无力感，对于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祁夜来说，是比任何商业对手的挑衅都更难以忍受的折磨。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到一个方法，去理解她，去帮助她，哪怕这个过程，需要他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于是，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深夜里，这个在商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开始像一个最刻苦的学生，一头扎进了心理学的浩瀚海洋。他搜索、阅读、记录，试图去解码那个他爱了十年、却始终觉得隔着一层迷雾的女孩的内心世界。他知道了她情绪的低落并非矫情，知道了她偶尔的易怒和抗拒是病症的表现，知道了那些自杀的念头是“疾病”在说话，而非她的本意。
这一切，对他而言是全新的战场。而他，绝不能输。
***
清晨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周芷宁醒了。
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意识缓慢地回笼。睡眠依旧不算安稳，但比起前一段时间连绵不断的噩梦，昨夜似乎平静了许多。她侧过头，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个微微凹陷的枕痕，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祁夜的冷冽气息。
她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窗边，拉开了一丝缝隙。微凉的晨风拂面，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这些天，她能隐约感觉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
祁夜似乎……不一样了。
他依旧偏执，依旧对她的行踪保持着高度的“关注”，但某些细微之处，却透露出不同。比如，在她情绪突然低落、沉默地望向窗外时，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用带着怒意的质问或强硬的肢体接触来打断她，而是会沉默地陪在一旁，或者递上一杯温水，虽然动作依旧有些生硬。又比如，在她因为噩梦惊醒后，他怀抱的力度，除了不容置疑的占有，似乎多了一丝刻意调整后的、安抚性的温柔。
这些变化很微小，但对于长期处于他高压掌控下的周芷宁来说，却敏感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洗漱完毕，推开房门。走廊里静悄悄的。鬼使神差地，她没有直接下楼去餐厅，而是转向了书房的方向。
书房的门虚掩着。她通常被禁止在没有他允许的情况下进入这里，这里是他的权力中心，藏着太多他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但此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轻轻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祁夜的雪松古龙水味，以及一丝……彻夜未眠的疲惫气息。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巨大的书桌上。电脑已经进入休眠状态，但桌面上摊开的几本书和那个摊开的笔记本，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认得那个笔记本，不是他平时处理公务用的那些，封面是简单的深蓝色，毫无装饰。
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她一步步走近书桌，目光落在那些书籍的名称上——《抑郁的自我疗愈》、《心灵的伤与身体的伤》、《如何拥抱你内心的敏感》。这些书名，与她，与她的状态，有着太过明显的关联。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视线最终定格在那本摊开的蓝色笔记本上。凌厉而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上面记录的，不再是冰冷的商业数据和策略，而是一行行关于“症状识别”、“沟通技巧”、“支持系统”的笔记。在页面边缘，还有几个被他用力划掉又重写的词句，似乎是试图用更准确的语言来描述某种情绪或应对方法。
周芷宁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墨迹未干的字迹。“安全感”、“价值感”、“非批判性倾听”……这些词汇从他的笔尖流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
她想起这些天他那些生涩却努力的“正常”互动，想起他偶尔看向她时，那双深邃眼眸里除了惯有的偏执占有，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一种试图理解、一种小心翼翼、一种……她从未想会在他眼中看到的“学习”的姿态。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是惊讶？是困惑？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动容？
这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男人，这个习惯用强权和手段解决一切问题的祁夜，竟然会为了她，在深夜里，像个小学生一样，去啃读这些他曾经或许不屑一顾的心理学书籍？他是在试图用他的方式，来“解决”她这个麻烦吗？还是说……
她不敢再想下去。内心深处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因为这笨拙而隐秘的努力，发出了一声细微的碎裂声。但长期以来的对抗和自我保护机制，让她迅速将这丝柔软压了下去。她猛地收回手，仿佛那笔记本烫手一般。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
周芷宁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快速环顾四周，确保自己没有移动任何东西。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一种窥探了他人秘密即将被撞破的紧张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该立刻转身离开吗？还是……留下来，当面问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一只手已经搭上了门把。
周芷宁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目光复杂地望向那扇即将被推开的门。她想知道，当祁夜看到她站在这里，站在他这片秘密的努力面前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会流露出怎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