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秋意已浓,介休范府上次开会的内书房外的庭院里,几株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飘落,带着一丝萧瑟。
书房内,依旧是门窗紧闭,四个角落的炭盆取代了几个月前的冰块,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蜡烛燃烧产生的淡淡烟气,混合着茶香,弥漫在空气中,映照着围坐在紫檀木茶案旁的八张神色各异的脸。
主位的范永斗捋了捋胡须,眼中精光闪烁,缓声道:
“诸位,这两个多月,依计而行,各方施为,看来已是初见成效了。”
王登库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嘿嘿笑道:
“是啊,不过是略施小计。
宣府那边的布匹、皮货,在山西、北直隶已是寸步难行。
咱们控制的布行、皮庄统一口径,他们那点货,如今只能烂在仓库里!”
靳良玉接口,语气阴冷:
“岂止是销售?他们的原料也快断了!
通往宣府的各种原料价格,我们抬高了三成,看他们那点家底能撑多久!”
“还有钱庄票号,”
黄云发补充道:
“凡是跟宣府有借贷往来的,利钱都涨了五分!”
范永斗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
“接下来,就是朝堂上的雷霆一击了!诸位,把咱们的准备都说一说,以确保万无一失!”
翟堂率先开口道:
“都察院的河南道御史李九强,已收了我们的银子,并答应联系其他的都察院同僚。
两日后的大朝会,他将第一个上疏,弹劾卢方舟‘纵兵为匪,假借剿寇之名,行劫掠商旅之实’,并‘擅开边衅,挑衅蒙古,恐引大战’!”
田生兰捻着胡须继续道:
“给事中刘懋、章正宸等人也已打点妥当。
到时,他们将紧随其后,弹劾其‘收养流民,私募壮丁,其心叵测’!”
范永斗点点头:
“我们通过陈司礼的门路,已说动礼部右侍郎王应华王大人。
待言官造足声势,王侍郎便会在朝会上弹劾卢方舟‘年少骤贵,桀骜不驯,恐非国家之福’,并暗示其与东虏或有‘不可告人之勾连’!”
王登库笑道:
“宫里的陈公公、曹公公也都打点好了。
他们会在宫里面散布‘定北伯在宣府,百姓只知有卢,不知有朝廷’之类的话,一定很快就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靳良玉冷笑道:
“京城市井那边也已布置妥当了。咱们的人已在茶馆酒肆散播流言,说‘卢方舟乃是天煞星下凡,所到之处兵连祸结’。
还有那等编排的歌谣,什么‘卢郎卢郎,兵强马壮,不问皇上,自封塞王’!
这些风言风语,想必已经通过锦衣卫的探子,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开心,对卢方舟的直接弹劾,就定在两日后的大朝会上!
但说着说着,他们就谈到了近日发生的一些怪事。
王大宇皱着眉头抱怨道:
“诸位,盛京那边催货催得紧,要的铁料、火药、布匹数量巨大。可最近真是邪了门!
派往关外的两支商队,一支在古北口外被不明兵马截杀,人货两空,另一支在密云一带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草原上的马匪做的,小弟我损失惨重啊!”
梁家宾也苦着脸道:
“你这还是在关外,我在山西境内的生意也遭了殃!
上个月开始,冒出好几股悍匪,专劫我家商队!
这些人来去如风,下手狠辣,护卫根本不是对手,往往一个照面就被杀散,货物抢得干干净净,还尽数被割了耳朵!”
他们两个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跳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事件全貌。
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原来这一个多月,不但是自己,其他家也是损失惨重啊!
最后,范永斗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脸色铁青道:
“分明是官兵假扮的!是卢方舟!一定是他那个黑心粗胚!报复我们前一阵断他财路!”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脸上都浮现出惊怒与一丝惧意。
卢方舟这个军头下手真黑,他们只不过对他用了一些手段,这厮就直接开始连抢带杀了!
范永斗强压怒火,给众人打气:
“诸位稍安勿躁!这正说明卢方舟此獠已是穷途末路,只能使出这等下作手段泄愤!再过几日,朝廷之上风云变幻,等他成了阶下囚,看他还能嚣张几时!
大家暂且忍耐,近期非必要,商队暂停出动,避其锋芒!”
会议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散。
送走所有客人,范永斗独自回到内宅,那股强撑起来的镇定渐渐消散,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让他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范永斗还在睡梦中,就被老管家带着哭腔的惊呼和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老爷!老爷!不好了!大少爷……大少爷他……”
范永斗心头猛地一沉,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冲出门,厉声喝道:
“慌什么!三拔他怎么了?”
管家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手指着大门方向,语无伦次:
“挂……挂在大门……门口……”
范永斗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府门。
此时,范府大门前已经聚集了一些早起的下人,个个面无人色,惊恐地看着大门上方,窃窃私语,无人敢上前。
范永斗拨开人群,抬头望去,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只见范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正上方的门楣铁钩上,赫然悬挂着一具扭曲的“人体”!
那正是他多年未见的嫡长子,范三拔!
或者说,那曾经是范三拔。
此刻的范三拔,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定格着极致的痛苦与恐惧。
他的身体只剩下了一张完整的人皮,被缝合起来,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草,像一个巨大的人偶。
颈部被一根粗麻绳紧紧勒住,悬挂在那里,在清晨的寒风中微微晃荡着。
大门两侧,原本应该值守的四个家丁,此刻已变成四具冰冷的尸体,歪倒在血泊中,脖颈都被割开。
“呃……”
范永斗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嗬嗬声,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他死死扶住门框,指甲几乎掐进了木头里。
剥皮实草!
“儿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终于从范永斗胸腔里爆发出来,他瘫软在地,老泪纵横。
这时候,范家的其他人也闻讯跑来,登时又是一阵大乱,范三拔的儿子范毓馨更是嚎啕大哭。
许久,在家丁战战兢兢地将那恐怖的“草人”取下后,范永斗被扶回书房。
良久,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般,颤抖着对管家嘶吼道:
“去!快去!告诉其他几家……计划取消!立刻取消!”
管家哭丧着脸,噗通跪倒在地:
“老爷来不及了啊!京城那边……怕是已经发动了!”
范永斗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后悔了,前所未有的后悔!
在这一刻,他满脑子都是范三拔悬在大门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