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西河渡口一片繁忙景象。
卢家军将士们将缴获的十门红衣大炮、阵亡将士遗体、重伤员以及所有粮草辎重搬运上船。
当最后一批粮草辎重被抬上甲板后,船队缓缓驶入运河主干道,在晨雾中改道向北航行。
与此同时,岸上的卢家军主力,也开始沿运河东岸向北行进。
这支历经血战的队伍,虽然依旧军容整肃,但步伐比来时明显沉重多了。
毕竟军中各种轻伤员众多,虽然尽量安排伤员乘坐腾出来的车马,但行军速度也不可避免放缓了。
就在大军开拔的同时,数匹快马带着卢方舟的命令奔向宣府方向。
卢方舟需要立即调动留守龙门卫城的马青禾、钱守礼等人执行一些他的安排。
在密令中,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立即动员宣府中路所有可用车马,由马青禾率其步兵哨护送,前来通州方向与主力会合。
宣府车队来的时候,要将兵械厂新近生产的手榴弹、火药等尽数运来。
如果顺利攻下通州,城内很可能有大量钱粮人口,到时候可以用这些车马直接拉往龙门卫城。
同时马青禾带来的弹药,正好可以补充主力的需要。
鳌头矶后期打的太艰难了,手榴弹更是消耗殆尽,这也是后来防线吃紧的原因之一。
另外,有了马青禾那一哨生力军的加入,也能缓解当前步兵严重缺员的问题。
第二件事,要求留守诸官员,立即在预备役中征募新兵,以填补此战后各哨的兵员缺口。
卢方舟昨夜还写了一份奏章,详细记述了鳌头矶之战的经过。
在启程之前,就让一队龙骧卫押送着装满鞑子首级的大车,带着这份军报赶往京师。
卢方舟在奏章中既陈述了战况,也不忘诉苦。
“臣自受命阻敌于山东,率麾下七千多将士,孤军悬于鳌头矶绝地,与鞑酋多尔衮主力近四万人,浴血苦战十日。
其间,弹尽粮绝,士卒伤亡大半,日日望眼欲穿,盼王师之旌旗,然竟未见一兵一卒来援!
鳌头矶阵地上鲜血浸透三尺焦土,忠魂萦绕不散……
臣每每清点阵亡将士腰牌,便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今虽赖将士用命,陛下洪福,侥幸得脱,然我军已伤亡大半,实无力再援山东父老于水火,此臣万死莫赎之罪也!”
他料定颜继祖之流必会咬他一口,弹劾他“不听调度”。
因此,他要先用那五千多颗鞑子首级,先堵住所有人的嘴。
再反告颜继祖等人“畏敌如虎,坐视疆土沦丧,友军覆灭”。
除了这些安排外,卢方舟还派谷一虎带着一支三百人的龙骧卫小队留在山东,让他们监视多尔衮大军的动向。
……
运河之上,船队载着辎重与重伤员,缓缓北行,运河东岸,大军护卫着轻伤员,队伍绵延不绝。
因为伤员众多,每日行军不过数十里。
龙骧卫前出数十里哨探,警戒四方。
卢方舟还派了一支精干的小队,前往巨鹿方向,打探战况并寻找孙安仁的下落。
第五日,部队还没走出山东地界,前往巨鹿的龙骧卫终于回来了,而与他们同来的,正是几个月不见的孙安仁。
卢方舟闻报,又惊又喜,立刻传见。
然而,当孙安仁被带到他的面前时,卢方舟的心,便猛地一沉。
只见孙安仁衣甲残破,一只手臂还带着伤,满面尘灰,眼神中充满了悲愤与恍惚。
他见到卢方舟,就像前几天的石武那样,几步抢上前拜倒在地,未及开口,已是嚎啕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
一看孙安仁这般模样,卢方舟心中暗叹一声,卢象升还是殉国了吗?
他强压着内心的波澜,连忙上前,将这位忠心耿耿的汉子搀扶起来,温言安抚道:
“安仁,起来,慢慢说。有什么委屈,有我为你做主!”
孙安仁在卢方舟沉稳的目光中,终于稍稍平复了情绪,哽咽着将他这数月来的经历一一道来。
他带着三百龙骧卫加入卢象升的督标营后,便跟随卢象升一路南下作战。
途中,尽管兵力再次被陈新甲分割、并且途经各地,几乎得不到像样的补给,卢象升还是带着他们四处救援。
先解保定之围,又在庆都与清兵血战,斩首一百一十五级,随后再次为真定府解围……
接下来,孙安仁的声音开始颤抖:
“十二月二十五日,总督大人领军进驻巨鹿贾庄,随后被鞑酋岳托率领的鞑子右翼主力重重包围!”
他的叙述,将卢方舟以及他身后众将,带回了十几天前,那个绝望的战场。
巨鹿之战前夕,王朴便借口大同被围,早已率部溜走,杨国柱那时也不在军中。
所以巨鹿之战时,卢象升麾下,除了千余督标营,仅有虎大威、张岩和祖宽三部,合计不到八千人。
而当时,监军太监高起潜,带着数万人马就在鸡泽驻扎,距离贾庄不到五十里路程!
孙安仁的拳头死死攥紧:
“当日,总督大人派杨廷麟先生突围去寻高起潜求援,可那阉狗,竟置之不理!”
第二日,鞑酋岳托率两万多清兵发起总攻。
总督大人命虎军门护左翼,祖宽护右翼,自率督标营与张岩将军居中决战。
可谁曾想,仗没打多久,右翼的祖宽竟然就临阵脱逃了!
战至未时,张岩将军战死,我中军死伤大半,炮弹、火药、箭矢全部用尽。
眼看大势已去,末将欲拼死护住总督大人,带他突围,可总督大人,他断然拒绝了!”
他说‘吾辈深受国恩,今日之事,有死而已!俊彦他日必为国之栋梁!告诉他,不必为吾悲哀,当以此身,为我汉家山河,战至最后一人!吾在九泉之下,亦当拊掌!’
言罢,总督大人竟单人独骑,手持大刀,杀入清兵阵中……”
孙安仁说到此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日,卢象升决绝赴死的最后背影,伏在地上,再次泣不成声。
周围一片死寂,唯有孙安仁那压抑不住的的痛哭声,在众人耳边回荡。
卢方舟闭上双眼,一滴滚烫的泪,终是滑过他的脸颊,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