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卢方舟这样的臣子,崇祯皇帝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
以往,只要他流露出一丝对某个官员的赞赏。
流露出想要提拔、委以重任的意思。
那被看中的官员,哪一个不是立刻感激涕零、欣喜若狂地叩谢天恩。
紧接着便是一大堆慷慨激昂的表忠心的话语,然后便欣然领命,再无二话。
可今日,眼前这位年轻的指挥使。
却在表达了感激之后,以充满担当的方式,婉拒了他亲自抛出的、在旁人看来求之不得的机缘。
卢方舟的这番婉拒,不但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不快与猜忌,反而让他生出欣赏与感慨。
崇祯心中暗叹:
“卢卿家这分明是主动请缨,将一件危险的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
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嫌京营太过安稳,没有仗打。
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在京师这个权力中心更为尊贵显赫的地位。
也要主动深入苦寒凶险的草原,去袭扰那些剽悍的蒙古部落,只为从根本上削弱建奴的实力。
这份不慕荣华、不图安逸,一心只为社稷着想的赤诚之心,是何等的公而忘私。
这份主动出击、以攻代守的锐气与担当,又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啊!
崇祯看着阶下卢方舟那张年轻、刚毅、诚恳的面庞。
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柔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这满朝文武,人人都能像卢卿家这般赤胆忠心,勇担重任。
那区区建奴,何愁不能剿灭!
我煌煌大明,何愁不能中兴啊!
崇祯没有再提及将卢方舟调入京营的事情。
他转而带着浓厚的好奇,仔细询问起卢方舟,北上袭扰蒙古部落的具体计划。
最近,卢方舟正好在反复推敲这件事。
此刻见皇帝垂询,他便将自己已然成型的想法娓娓道来。
他阐述将如何利用夜不收,收集蒙古各部落分布、实力、动向以及相互关系的情报。
同时,要重点联络和利用那些与清廷关系不睦、甚至存在仇隙的蒙古部落。
从他们那里获取更有价值的信息,甚至尝试建立某种程度上的默契或临时合作。
在具体的打击目标选择上,他主张必须审慎而精准。
初期避开科尔沁等早已归附清廷、实力雄厚且关系紧密的大部落。
而是要专门挑选那些同样依附了清廷、但力量相对弱小的小部落作为首要打击目标。
通过持续不断的精准打击,逐步削弱蒙古附庸的整体力量。
待实力和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再逐步扩大打击的范围和目标。
卢方舟还特别强调了利用天时的重要性。
他分析道,眼下即将进入严酷的冬季,这正是草原部落生存最脆弱的时节。
为了躲避严寒和风雪,蒙古人集中地聚集在水源和草料相对固定的越冬营地里。
所以利用冬季发动突袭,往往能取得事半功倍之效。
崇祯皇帝听得极为专注,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对卢方舟思虑的周全以及那份主动求战的锐气,都感到十分满意。
最后,崇祯带着殷切的期望问道:
“卢卿家此策,深合朕心!只是,深入草原,袭扰胡虏,非比寻常守土。卿家可有何难处?需要朝廷如何支持?”
卢方舟听到皇帝主动问起困难,心中不由一动。
这次晋升卫指挥使,并兼任龙门卫城守备,权势较之从前大了很多。
或许是慑于他阵斩清兵三百级的赫赫凶名。
又或许是畏惧他麾下卢家军。
州城上下再无人敢效仿当初龙门关堡的周显等人,搞出诸如闹饷之类的闹剧来挑战他的权威。
下辖各千户所的操守官,如金克嵩之流。
在张晓峰带着杀气腾腾的龙骧卫与他们进行了一番“友好”且深刻的“交流”之后。
也都异常识趣地表达了去州城“颐养天年”的强烈意愿。
纷纷表示愿意将千户所的重担,悉数托付给守备大人操劳。
当然也有不买账的,比如张晓峰的那位族叔,龙门卫的知州张禄钰。
对卢方舟这位新晋的卫指挥使兼守备,态度就很冷淡疏离。
这倒也正常,明朝的文官面对武将,是骨子里就有的优越感。
前任指挥使巴永康在位时,见了这位张知州,就是能避则避,绕道而走。
对此,张晓峰私下里还曾忧心忡忡。
担心自家这位腹黑的主公,会对不识相的族叔动了杀心。
但这显然是误解了卢方舟,他又不是嗜杀无度之人。
对付张知州,他有的是法子。
最直接的一招,只需把州城中那些依附于张知州管理的编户齐民,逐步、合法地纳入军户体系。
假以时日,张知州会发现自己治下竟然没有人可治理了,自己成了光杆司令。
到那时,恐怕不用卢方舟什么都不做。
他自己就会哭天抢地、想方设法地谋求调离吧。
这个问题他自己就可以解决。
但是,如果接下来对草原不断骚扰,最好是把葛裕堡控制在自己手里做前进基地。
而葛裕堡历来是宣府镇中路参将的驻所。
前任中路参将王炜达,正是从卢方舟手中拿走了一百颗清兵首级。
凭借此功才得以高升,如今已是宣府镇副将。
甚至连王望城,也鸡犬升天地升了游击将军。
按常理,升任副将的王炜达,应当移驻宣府镇城履职才是。
可这位王副将,偏偏就恋栈葛裕堡。
再加上朝廷没有任命新的中路参将,他干脆就赖着不肯挪窝。
于是,他对崇祯说出想利用葛裕堡作为侵扰蒙古的桥头堡的想法。
崇祯皇帝听完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他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片刻后,他抬起头,对侍立在一旁、如同影子般的大太监王承恩吩咐道:
“去,宣兵部尚书杨嗣昌即刻来见朕。”
下达完命令,他并未冷落卢方舟。
而是继续饶有兴致地与他谈论起边塞防务、骑兵训练等具体的军事话题来,气氛颇为融洽。
没过多时,杨嗣昌就奉召赶到了。
他迈着沉稳的官步踏入文华殿,一眼瞥见端坐于龙椅上的皇帝。
立刻趋步上前,恭敬无比地行了大礼请安:
“臣杨嗣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杨卿平身。”
崇祯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杨嗣昌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当他目光微抬,不经意间扫过御座之侧时,赫然发现卢方舟竟然还在殿内。
而且看那位置和皇帝的神色,显然谈话尚未结束。
杨嗣昌心中猛地一跳,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掠过眼底。
这是这小子第一次面圣吧。
寻常边将,能得皇帝召见一刻已是殊荣,奏对几句便该告退了。
这卢方舟,竟在文华殿内与皇帝谈了如此之久?
看这架势,君臣二人似乎相谈甚欢。
杨嗣昌心中念头急转:
这小子莫非第一次面圣就深得圣心?
他与陛下究竟谈了些什么,竟能持续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