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周远山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家,那不成调的小曲儿在寂静的村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昏黄的灯光从自家堂屋的门缝里泄出来,暖融融的,映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推开门,儿子周清华和妻子张桂花都还没睡,显然在等他。
周清华和张桂花见他一脸的轻松,就知道他已经跟村支书周远怀就征地一事,达成一致了。
“清华,你明天找你岳父问问,看能不能安排周清林他们三兄弟进矿场做事。
要是林家能应下这事,征地这事估计能完成一半。”
周远山说完,径直走到八仙桌旁,拎起桌上的大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茶,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
他用袖子抹了把嘴,这才重重地把茶壶顿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
“这事好办,反正矿场迟早都要招人的。”
周清华心里一喜。要是真能帮林家将征地的事情搞定,那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那太好了!我们家真要发达了!”
张桂花已经开心得找不着北了。
周清华和张桂花的笑声在堂屋里回荡。但他们的笑声却像钝刀子一样割着住在王凤英家的周念薇的心。
黑暗中,周念薇的小手紧紧攥着,指尖冰凉,心却像被架在火上烤。
“成了,他们果然又谈成了征地的事情。”
周念薇的内心在无声地呐喊、悲鸣。
隔壁的笑声宣告着周远山和周清华的胜利,也预示着周远怀一家的灭顶之灾正一步步逼近!
她清晰地记得上一世:周清华办成征地的事情,周清林、周清昌、周清理三兄弟也安排进进了矿场做事。
可没过多久,那场惨绝人寰的透水事故就发生了!
他们兄弟三个,连同那天在井下带班的周清平,一个都没能上来!冰冷的矿井吞噬了四条正值壮年的生命!
周远怀和郑杏花一夜白头,痛不欲生。郑杏花那么刚强的一个人,硬是哭瞎了眼,没熬过半年就跟着去了。
大儿媳李丽萍哭干了眼泪,带着两个孩子改嫁他乡;
钱多多留下两个孩子,也另寻依靠。
曾经热热闹闹的一个家,瞬间支离破碎。
只剩下周远怀一个人,拉扯着年幼的小女儿和小儿子,还要照顾两个失去父亲的孙子孙女!
那日子过得无比艰难,苦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而就是这个被生活压垮了脊梁、自己都喘不过气的周远怀,在前世爷爷周远山拍着桌子吼“丫头片子读什么书,浪费粮食!”的时候,
是他颤巍巍地站出来,哑着嗓子说:
“远山,念薇这丫头聪明,让她读书吧,她爸留给她的抚恤金也够她交学费的了。”
那是上一世周念薇灰暗童年里,唯一感受到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暖意。
可现在呢?
周念薇眼睁睁看着这悲剧的齿轮再次严丝合缝地转动起来,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周念薇的眼角流下了悲愤的泪水。
不行!她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得救下周清恒三兄弟的命。
就在周清华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时,远在江阳市的周清和一行人已经搭乘上南下广东的火车。
一开始,瘦猴和胖子还对火车十分新奇,但漫长的旅程很快消磨了新鲜感。俩人都有点焦躁起来。
整节车厢像个大闷罐,混杂着汗水的酸臭酸、劣质烟草和不知何处散发的脚臭,空气闷热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和哥,到底还有多远呐?这都十几个小时了,广东怎么还没到?”
胖子像摊融化的烂泥,愁眉苦脸地挪动硕大的身躯,试图寻找一个不硌人的位置,声音里满是沮丧。
“是啊,我屁股都坐麻了,这火车也太热了!”
瘦猴有气无力地瘫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额发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
“快了快了,天黑了就到了,再忍忍吧!”
周清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像定海神针,稍稍安抚了身边两个坐立不安的伙伴。
他拧开军用水壶壶盖,将水壶递给身边的李丽丽,温声道:
“来,喝口水,缓一缓。”
李丽丽迫不及待地接过,小口啜饮着,清凉的水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胸口的烦闷。
她偷偷看了一眼周清和,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坚毅,仿佛这车厢里的喧嚣和不适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这份镇定,无形中成了三人此刻唯一的依靠。
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持续着,周清和睁开眼,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同伴,心中思考着着抵达广东后的行动。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不起眼的旧行李袋,那里面不仅藏着他们此行所有的钱,(那些从家里和林家“偷”出来的钱)
还有那个记满了“林家罪证”的账本。
每一次火车的颠簸,都让他下意识地将包裹抱得更紧些。
“清和,”
李丽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打破了沉闷,
“到了广东,我们真的能找到活路吗?”
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被暮色吞没的模糊树影,前路如同这即将到来的黑暗,深不可测。
周清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包裹,布料下硬壳账本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
他侧过头,窗玻璃映出他模糊却异常坚定的轮廓。
“活路都是人闯出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火车车厢顶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在周清和深沉的眼底投下明灭的光影。
这趟南下的列车,载着他们逃离故土的困境,也驶向一场无法预知的风暴中心。
周清和清楚,当这本账重见天日之时,便是他与林家彻底清算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