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破晓，鸡鸣三遍。
周瑾瑜一夜未眠。他推开窗，那属于青河镇的、混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宫中那沉闷的龙涎香截然不同，让他烦躁的心绪竟也清明了几分。
“父皇，用早膳了。”
乔兮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今日未着公主华服，只一身利落的湖蓝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眉宇间是洗尽铅华的英气与沉静。
早膳是寻常的米粥小菜，黎家饭桌上，赵桂花与黎天佑依旧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却也强撑着，为“亲家”布着菜。
周瑾瑜食不知味，他满脑子都是女儿昨夜那句“女儿不能走”，他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江山”，让她如此牵挂。
用过早膳，乔兮月并未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父皇，儿臣想请您，看一看女儿的江山。”
第一站，授衣女学。
琅琅的读书声，隔着一道院墙便清晰可辨。
周瑾瑜踏入院门，看到的不是娇弱的女红，而是数十名穿着统一干净学服的女孩，正挺直了小小的背脊，在大声诵读。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那声音稚嫩，却洪亮，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吴夫人迎上，不卑不亢地呈上账册。
周瑾瑜翻开，那一行行清晰的数字让他心头微震。
“学员刘狗蛋，入学三月，掌握‘平针绣’，月出绣品三件，为锦绣霓裳创收二两三钱……”
他放下账册，目光落在一个最瘦小的女孩身上，招了招手。那女孩怯生生地走来，正是刘狗蛋。
“告诉朕，你识字吗？在这里过得好吗？”
女孩抬起头，那双曾经麻木的眼睛里，此刻亮晶晶的，盛满了光。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回陛下，我识字了，夫子给我取了大名叫刘知恩。在这里，每天都能吃饱饭，每月还能拿二钱银子给娘买药。我……我想一直留在这里。”
周瑾瑜的心，被这句最朴实的话，狠狠撞了一下。
他看到的是，无数个即将崩坏的家庭，因为这小小的学堂，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与尊严。
第二站，锦绣大街。
谢长风早已在此等候，他身后，数口巨大的樟木箱一字排开，箱盖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雪片一般的订单。
“陛下，”谢长风的声音带着商人的精明与狂热，“此乃八音盒，京城预售订单，共计一百七十二份，定金总额，三万八千两。”
“此乃水光镜，江南盐商总会订单，预付全款，十万两！”
当周瑾瑜得知，一只小小的八音盒，其单只的利润，竟足以抵得上宁州府一年的商税总和时，这位见惯了金山银山的帝王，呼吸都为之一滞。
黎子钊在一旁，恰到好处地为岳父斟上一杯茶，声音温润，却字字千钧。
“岳父大人，您所见的，非商贾之术，乃帝王之基。月儿正以民心为纸，以富庶为墨，为您描绘一幅全新的江山社稷图！”
“昔日商鞅变法，利出一孔，强秦而弱民。今月儿开百业之源，引万商入流，看似利散于民，实则税收如百川归海，尽入国库。此乃藏富于民，强国于无形！”
这番话，如一泓清泉，将周瑾瑜心中那因巨额财富而起的震动，化作了对一种全新治国之道的深思。
最后一站，黎河村试验田。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饱满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黎天佑早已没了面圣的恐惧，他像个最骄傲的老农，领着“亲家”在田埂上走。
他随手摘下一株稻穗，在掌心搓开，那一粒粒远比御田贡米还要饱满的谷粒，让周瑾…瑜的眼睛都看直了。
“亲家你看！月儿这‘神种’，一根穗上，少说也有两百粒！比咱往年那稻子，多出了一倍不止！”
周瑾瑜从黎天佑粗糙黝黑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过那几粒金黄的谷粒。
他想到的不是个人财富，而是大周数千万嗷嗷待哺的子民，是北境那数万名常年啃着黑面馍馍的戍边将士！
一股灼热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觉得那拂过稻穗的暖风，不知何时，竟停了。
林间的蝉鸣鸟叫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万籁俱寂，只剩下稻穗那沉甸甸的、几乎凝固的沉默。
走在最前方的王铮瞳孔猛地一缩，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与身旁的玄甲卫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几乎同时、无声无息地向龙驾靠近了半步，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
乔兮月的心也陡然一沉，那是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她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黎子钊的手，入手一片冰凉。
就在这片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周瑾瑜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眉头刚刚皱起——
“咻——！”
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如毒蛇吐信，一支通体漆黑的弩箭撕裂了这片死寂，穿透层层护卫的间隙，目标，赫然是龙驾的车窗！
“有刺客！”王铮的嘶吼声还未落下。
“砰！”
一声闷响，黎子钊目眦欲裂，竟是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劲，想也未想便扑上前去，用身体将岳父狠狠朝侧方推开！
他自己则因用力过猛，重心不稳，向前踉跄了半步，恰恰迎上了另一名刺客闪着寒光的刀锋！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剧痛瞬间从手臂蔓延至四肢百骸！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那件干净的青衫！
第一支箭被一名玄甲卫用身体挡下，可第二支、第三支毒箭紧随而至，钉在龙驾车壁，入木三分！王铮虽已率人迎上，但刺客悍不畏死，竟有两人突破了防线，刀锋直指因被推开而重心不稳的周瑾瑜！生死一瞬！
乔兮月没有尖叫，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手中悄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锦囊，
赫然是今日签到获得的“致盲弹”，看来，锦绣能预知点儿什么，特意给她的准备的武器。
下一瞬，那小小的锦囊在半空中轰然炸开！没有巨响，只有数团仿佛太阳核心般刺目、纯粹的白光轰然爆闪！那光芒，霸道、无情，瞬间吞噬了所有色彩！
冲在最前的刺客只觉得双目一阵针扎火燎的剧痛，惨叫着扔掉兵刃，捂着眼睛满地打滚，眼前除了血红的黑暗，再无他物！连追击的王铮都感到眼前白茫茫一片，踉跄了半步才稳住身形。
“杀！”
但训练有素的玄甲卫在听到命令的瞬间便已闭眼或侧头，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用五十万积分换来的战机！刀光如炼狱的怒火，在致盲的白光中划过，精准地收割着一个又一个陷入黑暗与混乱的生命！
看着女儿在生死关头那冷静到可怕的决断，看着那个不假思索便舍身护驾的年轻人。
周瑾瑜心中，那点想将女儿带回宫中“保护”起来的念头，彻底烟消云散。
他的女儿，早已不是需要他庇护的雏鸟。
她，已是能与他并肩，搏击长空的雄鹰！
当晚，黎家。
乔兮月换上了一身繁复的公主朝服，那沉重的凤冠与华美的翟衣，压在她的肩上，也压在她的心上。
她郑重地，跪在了父皇的面前。
“父皇，您都看到了。”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弱。
“金丝笼虽好，却养不出能为您开疆拓土的鹰。女儿愿与您，立下一个赌约。”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烧着足以让天地都为之侧目的，璀璨的火焰。
“您给女儿十年自由。”
“女儿还您一个，足以比肩江南的，富庶北境！”
周瑾瑜看着她，又看了看手臂上缠着厚厚绷带，却依旧含笑站在女儿身后的黎子钊，许久，他缓缓抬起手，亲自将女儿扶起。
那一声叹息，包含了无尽的骄傲、心疼，与最终的妥协。
“准了。”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随即话锋一转，那双龙目之中，杀机毕露，再无半分温情。
“但朕的镇国公主，岂容宵小觊觎？！”
“待朕回宫，便命太子即刻亲率神机营，进驻宁州府！全权节制地方兵马！”
他看着女儿，那话，却像是说给天下所有魑魅魍魉听的。
“朕倒要看看，谁还敢动我女儿……一根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