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
一楼的咖啡厅,老旧唱片机里正流淌着悠扬的小提琴曲。
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端着银托盘,脚步轻盈地穿梭。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与西点面包的甜腻,与门外那片沉闷凝滞的空气,是两个世界。
顾野跟着沈惊鸿走进来,高大的身躯将入口的光线都遮蔽了大半。
他依旧扮演着那个憨直的保镖“阿虎”,坐姿都透着一股别扭。
两条大长腿在小小的卡座里无处安放,只能尽量蜷着。
可他的脑子里,已经翻江倒海。
他娘的。
他顾野过去在京城大院横着走,最大的奢侈就是揣一兜“大团结”,领着兄弟们去莫斯科餐厅撮一顿。
那就已经是顶破天的款爷了。
自家这媳妇儿倒好。
不声不响,直接抡箱子来。
那片黄澄澄的光,让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被晃花了。
这哪里是娶了个娇滴滴的沪上白天鹅。
这他娘是把一尊活财神爷请回家里当祖宗供着了。
顾野在心里又默默补了一句。
不对,她本来就是老子的祖宗。
沈惊鸿却泰然自若。
她摘下蛤蟆镜随手放在桌上,露出一张素净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
那份从容,让顾野心里隐隐发毛。
他感觉自己对自家媳妇儿的认知,还停留在地表。
而他媳妇儿,可能已经站在了大气层。
不到十分钟。
一个巨大的身影,裹挟着一阵风,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正是王胖子。
他那身价值不菲的丝绸褂子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肥硕的肚皮上,勾勒出五花三层的富贵。
“姑……姑奶奶!”
王胖子跑到卡座前,一个急刹车,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鼓囊囊的牛皮公文包,比抱着亲儿子还紧张。
“您……您要的东西,我……我给您拿来了!”
他大口喘着粗气,把公文包“啪”地放在桌上,桌上的咖啡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沈惊鸿纤细的手指在公文包上轻轻敲了敲。
“全都带来了?”
“全带来了!姑奶奶!”
王胖子拼命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像一只修炼成精的哈巴狗。
“整个琉璃厂,甭管是挂牌的,还是私底下想出手的,一共十七家铺子,连带后面的跨院,所有房契地契誊抄本,还有卖家报的底价,全在这儿!”
他挺了挺胸脯,一脸邀功。
“我跟您保证,这底价,绝对是他们尿炕时候说的梦话,半点水分没有!谁敢跟您老抬一个子儿,我王胖子第一个把他的门牙掰下来!”
顾野坐在对面,看着这一幕,心里啧啧称奇。
这就是媳妇儿说的,狗会选择更强壮的主人?
诚不我欺。
李文博养了这么多年的狗,就为了一箱子黄鱼,转头就冲着旧主子亮出了獠牙。
沈惊鸿没去看那些文件。
她只是端起面前的白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
“王老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姑奶奶您办事,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王胖子受宠若惊,腰弯得更低了。
沈惊鸿放下杯子,声音依旧平淡。
“光有这个,还不够。”
王胖子一愣,连忙道:“姑奶奶您还有什么吩咐?上刀山下油锅,小的万死不辞!”
“刀山油锅用不着。”
沈惊鸿抬起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王胖子。
“你是个聪明人,琉璃厂的舌头,都长在你嘴里。”
“我要你出去,办一件事。”
王胖子把耳朵凑了过去,洗耳恭听。
“你出去告诉所有人。”
“就说,今天李家那位大少爷,李文博,想买我手里的一方砚台,可惜,钱没带够。”
“后来,又想入股我的生意,可惜,本钱也不够。”
“最后面子挂不住,灰溜溜地跑了。”
王胖子越听,眼睛瞪得越大,额头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狠。
太他妈狠了。
这已经不是打脸,这是把李文博的脸皮揭下来,扔在地上用脚碾,还要再啐上一口唾沫。
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说你坏,说你毒,都不要紧,那叫手段。
可要是说你“不行”,说你“没钱”,说你“输不起”,那就等于动了根基了。
沈惊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淡淡地补了一句。
“记住,说的时候,要替他惋惜。”
“就说他,年轻气盛,眼光是有的,就是底子薄了点,可惜了。”
“把‘可惜了’这三个字,传遍琉璃厂,传遍所有能听见的人耳朵里。”
王胖子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杀人,还要诛心。
这位苏小姐,不,这位姑奶奶,简直就是个披着仙女皮的活阎王!
“小……小的明白了!”
他哪敢有半句废话,抱着公文包,连连点头。
“姑奶奶您就瞧好吧!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全京城都知道李大少‘可惜了’!”
说完,他倒退着,一步三鞠躬,退出了咖啡厅。
等人走远了。
顾野终于忍不住了。
他身子往前一探,压低了声音,那张糙脸上满是憋不住的惊奇。
“媳妇儿。”
他忘了演“阿虎”了。
“以后再有这种事,能不能提前跟老子吱一声?”
“你都不知道,刚才你让人开箱的时候,我这心跳得跟打雷一样,我还以为你要掏出一把冲锋枪,把他们全突突了呢。”
沈惊鸿闻言,抬起头。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难得地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提前告诉你,你的戏就演不真了。”
她慢条斯理地,将一小块方糖夹进咖啡里,用银勺轻轻搅拌着。
“刚才你那副想动手又不敢动,憋屈得脸都绿了的样子,恰到好处。”
顾野一噎。
合着自己刚才的憋屈,全成了人家计划里的一环?
他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骄傲。
绝对的骄傲。
这是他顾野的媳妇儿,算无遗策,运筹帷幄。
可骄傲里,又夹杂着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他觉得,自己得更努力地练拳了。
不然以后,可能连给自家媳妇儿当保镖,都不够格了。
“喝水。”
沈惊鸿把一杯白水推到他面前。
顾野端起来一饮而尽,动作豪迈得像在喝烈酒。
“媳妇儿,那箱东西……就这么扔车里?”
他还是有点不放心。
那可是一箱子金子,不是一箱子烂地瓜。
“放心。”
沈惊鸿头也不抬。
“李建军的人,会处理干净。”
“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车,箱子,还有李文博那张丢尽的脸,都会从和平饭店门口消失。”
她说完,叫来服务生。
“一份黑森林蛋糕,一份牛油曲奇。”
点完,她又看向顾野。
“你吃什么?”
顾野看着菜单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洋文,脑袋发胀。
他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不饿。”
“那好吧。”
沈惊鸿点点头。
“给他来一份最大的牛排,全熟,多放黑胡椒。”
顾野:“……”
他就知道。
他家这媳妇儿,对别人刀子嘴,刀子心。
唯独对他,是豆腐心。
就在这时,顾野无意识地往窗外扫了一眼。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咖啡厅斜对面,一个擦皮鞋的摊位旁,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人,正低头看着报纸。
很寻常的一个路人。
可顾野却捕捉到一个细节。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快二十分钟了,那份报纸,一页都没翻过。
而且,那人脚上穿着的皮鞋,鞋面光洁,能映出人影。
一个穿着如此铮亮皮鞋的人,会坐在街边擦鞋?
顾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他的手指,在桌子底下,轻轻敲了敲沈惊鸿的膝盖。
两下。
很轻。
这是他们的新暗号。
有尾巴。
沈惊鸿搅拌咖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只是抬起头,冲顾野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动人。
“阿虎,累了吧?”
“等吃完东西,我们就回家。”
“明天,还有一场更好看的大戏,等着我们开场呢。”
她的声音温柔。
顾野却听懂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回家路上。
这条尾巴,该处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