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瑟胸口和两条胳膊都包裹着厚厚的纱布,眼底却闪着明亮。
他闻声把视线挪过来,嘴里下意识道:
“我说了我没——”
时闲已经见过了伤成这样的容瑟,但是看着眼前人这般狼狈,眉心还是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然后才点了点头。
床上人微整大了眼睛,确定来人之后不确定地开口:“监理?”
刚刚容瑟还在质疑医生对他轻微脑震荡的诊断,现在又觉得自己不但脑震荡,还心跳失常,还异想天开。
容瑟觉得自己被看穿了表皮,看透了魂魄,输液的针口渐渐隆起,他嫌弃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有碍观瞻,不解又不好意思地问:“您怎么来了?”
时闲:“……”
容瑟心跳漏了一拍,还好有旁边的戚六打圆场:“是你上司救了你,你运气真好。”
他比了个wink,然后在时闲的威压下老老实实走进来,实话实说:“其实是我们家敌对势力干的,那群人是星际海盗的一部分。”
“你被连累了。”
“对不起,哥。”
戚六说完,下意识看了眼时闲。
时闲大步走到容瑟床边微微俯身,温和的道:“你感觉怎么样?”
容瑟只当他是想要了解具体的情况以便于追踪敌情,于是调整了一下心情,正色起来,说了一些当时的细节:“他们有枪,应该还有其他凶器,我注意到两辆a67吉普的车尾箱都很地,而且是原装车,没有车牌,这样的车
一般用于非法越境”
时闲微微低下头,在容瑟手上的每一处伤口、每一处细小的裂口处流连,说:“你观察的很仔细。”
没一处是她想知道的。
容瑟觉得对方的表情好像不是很满意,但这已经是他能在那个混乱和危急的情况下能记住的全部了。
容瑟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在说什么,他到处都是伤,穿着病号服面带抱歉的演绎让时闲分外不爽。
“你当时和我说那些人只是抢劫的。”
时闲把视线从床上收回来,一步一步走到窗台前面,看着涌动的云波,眼神晦暗不明。
容瑟眼神一闪,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时闲甚至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站在床边冷冷道:“我说过,你以为我不会自己查吗?”
容瑟眼神晃动,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时闲紧接着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抓住了他阖电脑的手。
她不喜欢自己的下属有事瞒着她,尤其这种一看就不是私事的事。如果容瑟说没什么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去探究一番,看看有什么。
只见电脑上配了一个论坛帖子,题目是讨论执行官戚三打死民工小孩的后续报道,配上了几张脑子血水混合在一起流到地上的照片,边上是戚三深夜拉女伴飙车兜风的图,图上戚三穿着名贵意气风发,两下一对比,让人觉得无比刺目。
时闲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脸色微冷:“大体上是事实不错,但是戚三确实不打算赔钱。负责这个案子的执行官是他亲姐的老下属,人家早就准备好证据了,说是那个小孩是个小偷惯犯,偷了戚三名贵手表。”
戚六站在一旁很尴尬,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耳朵听着,脸上无光。
容瑟闭了闭眼睛。
时闲低声道:“媒体下了封口令,报纸上不敢随意报道,马上连网上舆论也要事先监管封锁,目击者还能闹到主星理事会去不成?他哥哥就他一个能用上手的弟弟,虽然我觉得是社会垃圾,不过人家家里当他是个宝——真是投了个好胎啊。”
“如果这样处理,戚家岂不是一分钱都不用赔了?”
“按照戚家人的脾气是不想赔的,万一闹大了,可能赔个十几个吧。”
时闲呵了一声:“就这十几个,戚三也百般不愿意呢。要不是戚星星拦着,这小子绝对跑去砸民工他们家去。”
容瑟默然不语,脸色似乎有些厌恶,有些愤怒,又有些隐约的厌倦。
时闲暗自叹了口气,怕容瑟因为这事勾起了心结。
他经历过那样血色事件,乍一听戚家人这些事怕是很抑郁。
“其实也不像你想的那么惨,最近那对民工夫妻不知道从哪搞来一笔钱,大约有二十多个,据说是神秘人士委托报社转交给他们的捐助款,然后雇了个律师打官司,搞得沸沸扬扬。现在风声这么紧,就算是戚三逃过一劫,以后前程也完了。走仕途是绝对没门了,经商我看也没戏,谁愿意和戚三那样的人合作呢,大半个星域都知道他是个打死人不偿命的主儿。”
戚六站在墙角,紧贴墙根低着头,听着时闲和容瑟左一句戚三没戏,右一句戚三该死,不由得觉得后背皮囊发紧,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如果不是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大概还能装作一个完美背景板贴在容瑟病房里,或者屏住呼吸装死人,可是电话响了。
戚六不得不顶着时闲和容瑟看似柔和实则尖刀一般的眼神,打着哆嗦把手机掏出来。
他一看号码,竟然是自己家座机,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会用这个号码给他打电话的人五个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最有可能是他戚六少的大哥,戚星星。
戚六急急忙忙冲出病房,站在墙角,一边接过手机道:“喂?”
“戚六,是我。”
戚星星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因着寿宴和戚三的事情撞在一起,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不适,“你姐让我打电话给你,最近怎么见不到你人?”
戚六还保持着在a7监狱任职的习惯,跟戚星星说话不由自主地立正站直:“我最近……住在外面。”
“回bJ都半个月了,就没见你回家住过一晚!你姐姐叫你赶紧回来,全家人聚一聚吃顿饭。”
戚六嗯了一声。
戚星星静默了一会,突然问:“你在哪呢?和谁在一起?”
这话问起来稍微有点迟疑。戚星星以前是从不过问自家弟弟在外面和时闲怎么相处的,要不是最近出了戚三这档子事,时闲那边有一个特别器重的下属差点折在了这里头,抢救了一个晚上都差点没救回来……
戚六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同辈之中有好几个人都已经成家立业,接手家里头的事务了,就他一个人在外面浪,跟家里面走的相当的淡薄,不由得戚星星不注意。
“……嗯,现在风头正紧,等这事尘埃落定,我们再说吧。”
身后传来咔哒一声关门的声音,那是时闲探视完毕,准备回公司上班。
路过他的时候,时闲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其他的。
她虽然无法不避免自己不因为容瑟而怒于戚家,可是戚六这个人和她相处了近乎三年的时间,又都是从白塔里面出来的,这样的老下属时闲不可能真的不管。
“我们这边挺好的,别让我姐再打电话来了。”戚六探了探头,确定时闲已经走远了才低头叹息道:“——你们挺添乱的。”
“你少说些不该说的话。”
戚星星斥责了一句,又缓和下了声调:“这次戚三的事情风声太紧,寿宴也不准备大摆,你晚上回来吃顿饭,在家里住两天!”
“回w市这么长时间连家门都不进,太难看了!”
戚六冷笑了一下,可有可无地“是”了一声。
时闲刚到工位就接到了戚六的电话:“今晚我要回趟家,跟您请个假。”
“我大哥发话让我回去,这两天恐怕都回不来。”
时闲正坐在电脑前面看股票,一手把着鼠标,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戚六一噎。
“您说我大哥也真是,我又不是真心想回去,非得叫我过去凑个人头挨训,我真是服了,还不如回去在a7监狱干两年管理官呢,多舒服。”
时闲声音淡淡:“我知道了。”
戚六呼吸一滞,烦躁地挠挠头。
他本来以为自己今天会在这边酒店住下,就让司机回去了,谁能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大哥喊他回家,现在从市区过来怕是要不耽误少时间:“您借我俩辆车。”
虽然是求人给车,但是语气显然很不好。
时闲没和他计较,雷厉风行:“不用了,一起吧。”
“?”
戚六惊诧,差点没拿稳手机,“你——”
“我祝寿。”
时闲看听筒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就自己掏了车钥匙,听见那边还安静如鸡,她便沉声问:“你走不走?”
时闲眉头一皱,气势极盛,令人压力倍增,虽然表面上情绪依旧极稳,但戚六听到耳朵里,就觉得她已经在发火了。
戚六没怎么见过时闲发火,所以麻溜的把自己的定位给时闲发了过去。
时闲亲自开车,很稳,但是戚六默默攥紧了安全带。
他都不知道,时闲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也有当路霸的潜质。
时闲一脚刹车停在了戚家大门口。
戚六跟在他屁股后面下车。
早有人听见动静敞开大门迎接:“戚六少——”
来人笑眯眯的小跑过来迎接,谁想到戚六藏在时闲后面,只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面。
时闲面无表情不动如山,戳在戚家门口,让来人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时小姐。”
那人急急忙忙刹住车,冲着时闲就是一个深鞠躬。
“您,您怎么来了?”
语气激动也惶恐,既觉得有面子,但也不自觉紧张。时闲深居简出心思难测,突然直闯入寿宴,是福是祸,叫人不安。
时闲没说话,睨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戚六身上,淡声道:“我以为有请帖的就可以进来”
“试试,这是当然。”
侍从殷勤地笑着应和,“时小姐莅临,戚家蓬荜生辉,我们老爷子更是求之不得,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您请见谅。”
时闲看起来仍没有接受对方讨好的意思,反倒指着开着门的院子问他:“戚星星在这个院儿里?”
“……”
侍从习惯了别人对他的身份有所敬重,习惯了其他人对戚家的门楣啧啧称赞,不是很习惯这种说话方式。
时闲便没有再问,似是在等人主动带她去、她生的威严冷淡,不说话时亦有雷霆之钧,目光淡淡扫过便教人压力骤升。
侍从不明所以,和戚六对视一眼后,实在顶不住这焦灼的压力,戚六挂着笑,低声和气地和那侍从说:“都不是外人,老爷子现在在哪个屋呢?”
“诶是是是,今天老爷子心情不错,就在花园里哄孙子呢……”
时闲后面栓了个小尾巴,像巡视领地的狮子锁定猎物,阔斧大步,直击目标。
戚六被时闲和他家老爷子隔在门板后面,他正烦着,恰巧戚三过来,捧着个蜜饯碗一嘴一个,还问他要不要吃。
“我真服了,你还嫌找的麻烦不够是吧?!”
戚六抓了抓脑袋,几乎要发疯。
说起来他这句“真服了”,只有很小一部分来自于时闲找茬,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他得回这个家吃饭,还得面见他大哥戚星星。
戚六和他家里人,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感情,但感情可以说是完全不深。
他小时候很少和家里面生活在一起,对于他哥哥,戚六印象最深的就是板着个脸少年老成的训话;对于他姐姐,他只记得对方讲究的打扮和对底下几个弟弟妹妹漠不关心的态度。
戚六小时候的待遇和他大哥戚三不一样、戚三出生的那会,他爸还没走,家庭里和睦的时间比较多,一家人勉强还能算得上是朝夕相处。虽然戚星星对待弟弟的态度和对待下属差不多,但是长姐戚二比较看重这个弟弟,毕竟龙凤胎总是比较亲密一些,姐弟感情培养得比较深。
戚六的情况就不大相同了,他比老五只小了一岁,也就是刚生下老五一个月,戚夫人就怀上了第二胎。生老五的时候戚夫人大出血,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养身体的,这第二胎来的实在太不是时候。
戚夫人得知自己又怀上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给打了——她出身主星芭蕾舞团,又是首席,最是清高自傲的,对自己的身体和容貌总是比其他人上心。
然而他们这样的家庭,要打胎又谈何容易?戚夫人闹了几个月都没能换来戚家点头,无奈只能不情不愿把孩子生下来,结果戚六还没出来呢,戚夫人就羊水栓塞没了。
自此戚二难免对戚六有所芥蒂。
谁知道戚夫人没了之后,他爸就因为一纸任命,举家迁往外星球上任去。
当时举家外迁,只带了几个大的。戚六刚出生不好见风,跟着保姆奶妈警卫等一干人等一起留在了w市。
戚父一共在外星球干了八年,这八年来只回来过w市两次,每次不超过半个月。
等八年后他举家迁回w市的时候,戚六和他父亲两两相对,彼此都不认识对方是谁。
这造成了戚家两个儿子性格上的极大不同——戚三从小依赖大哥和长姐,和父亲感情尤为深厚,小时候的玩伴也大多是外星球的执行官后代,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大多不在w市;而戚六生下来就没和家里人有什么交集,从小自力更生什么都靠自己,被人砸了板砖就带着一群小孩,在大院里打打杀杀称王称霸,学习成绩渣的一塌糊涂。
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世人的心大多是偏的,父母也不例外。
戚三从小养在父亲,和姐姐哥哥一样打扮整洁得体。幼儿园时期就知道不能跟小朋友打架,吃饭不能嘎吱嘎吱发出声音,擦了鼻涕不能随手抹衣服上。戚六从小不知道亲爹是谁,八岁还不识得几个字,整天只知道跟一帮恶霸小孩厮混,今天上树掏鸟窝,明天背后砸人砖头。两下对比如此鲜明,戚执行必定有所偏向——对三儿子比较宠爱,对小儿子比较苛责。
孩子的心都是很敏感的,你既然不喜欢我,我也没必要喜欢你。所以即便后来戚执行对他们两个一视同仁,也改变不了戚六亲情淡薄的本质。十六岁刚过就去参加了监狱岗的选拔,成了时闲的下属。
别人家孩子临走的时候都哭哭啼啼十八相送,唯独戚六临走时欢天喜地,还挨个给他在执行部里的哥们打电话叙旧,准备一到岗就来个p派对给他接风。
他今年二十出头,满打满算和他家里人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就算是血缘里是有亲情的,现实中这情分又能有多深?再加上现在戚三打死了人,掩盖证据的时候求到了他一个铁哥们头上,他并不乐意帮忙。为这事儿,戚星星和戚二一直都在埋怨他,很少给他什么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