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龇牙咧嘴地配合医护人员做完了最后一项检查,胸前厚厚的绷带下,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牵扯感。凯撒和零也完成了基础检查,除了精神有些疲惫和轻微脱水,身体并无大碍。
正当路明非琢磨着怎么跟医生商量早点溜出去透透气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发信人赫然是“老唐”。
【最近有时间吗?淘了个挺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准备送给你。另外,我最近打算带弟弟出趟远门,探险那种,以后见面机会恐怕就少了。临走前想见一面。】
路明非盯着屏幕,嘴角抽了抽,心情瞬间像打翻了五味瓶。
老唐是他现实中为数不多、能毫无负担插科打诨的铁哥们。虽然这家伙偶尔说话不着调,但他人不错。两人之间的兄弟情也是真的。
收到他的礼物邀请,路明非心里是有点小开心的,可那句“以后见面机会少”像根小刺,扎得他心头发慌,莫名涌起一股“这该不会是成年人体面告别”的预感。
去,必须得去!可问题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堪称醒目的“勋章”,又感受了一下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和隐痛。
这状态跑去跟老唐和他那个刚认亲的弟弟碰面,怕不是走到半路就得躺下叫救护车。而且,该怎么跟老唐解释这伤?难道说“哥们我最近练功走火入魔了”?
更麻烦的是,老妈乔薇尼那边……
他叹了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敲打:
【有时间!必须有时间!不过哥们我最近……嗯,锻炼有点猛,受了点小伤,行动可能不太利索。地点你定,别太折腾就成。】
回复完,他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被母亲盘问甚至拒绝的准备,硬着头皮去找乔薇尼。
出乎意料,乔薇尼在听完他含糊其辞的“和老唐见一面”请求后,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静静看了他几秒,眼神里有关切,有审视,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去吧,”她淡淡开口,“注意安全,别待太久,感觉不舒服立刻回来,或者联系我。”她顿了顿,补充道,“让你那个朋友……也小心些。”
路明非愣了一下,随即心头一暖,重重地点了点头。
……
第二天,路明非借口需要静养复查,婉拒了诺诺等人陪同的建议,独自一人溜出了临时基地。他走得慢,胸口的伤让他不敢有大动作,步伐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但想到能见到老唐,呼吸着基地外的新鲜空气,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轻快了几分。
按照地址找到那家藏在老街深处的咖啡馆时,老唐和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小、头发微卷的男孩已经坐在了靠窗的角落。老唐还是那副有点不修边幅但眼神清亮的模样,看到路明非,脸上立刻露出熟悉的笑容,抬手打了个招呼。
而他旁边那个男孩,应该就是他的弟弟了。康斯坦丁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身体微微弓着,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卡座最里面的阴影里,像个受惊后试图隐藏起来的小动物。
当路明非走近,拉开椅子坐下时,康斯坦丁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刺中,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得过分、几乎不染尘埃的大眼睛里,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恐惧和……某种更深沉的、路明非无法理解的敬畏填满。
路明非被这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他自认长得不算凶神恶煞,顶多有点衰,而且今天因为受伤失血,脸色比平时还苍白几分,怎么看都不至于把小孩吓成这样吧?
“老唐,你这弟弟……挺内向啊?”路明非尽量放柔了声音,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不自觉地吸了口凉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老唐看着路明非略显狼狈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被他强行压在眼底的、更深沉的情绪。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康斯坦丁紧绷的背脊,低声道:“康丁,别怕,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路明非,是……是哥哥最好的朋友。”
康斯坦丁却仿佛没听见,依旧死死地盯着路明非,小小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确认某个难以置信的事实,又像是在恐惧某种预想中的、源自远古的审判与惩罚即将降临。
路明非被这凝重的气氛搞得浑身不自在,试图缓和一下,扯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对着康斯坦丁说:“嘿,小家伙,别紧张,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你叫康丁是吧?名字挺好听的。你哥以前是不是还用过‘唐甲’这种一听就很敷衍的网名?”
他试图用调侃老唐来放松气氛。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康斯坦丁似乎终于被某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彻底冲垮了堤坝。他猛地从座位上跳下来,不是因为想逃跑,而是像一颗找到了归途的、迷路的小行星,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直直地冲向了路明非!
路明非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接住他,又猛地想起胸前的伤,动作僵在半空。
下一秒,康斯坦丁并没有撞进他怀里,而是扑到他的腿边,伸出细瘦却异常有力的胳膊,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衣服里,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遗失已久的安全感。然后——
“呜……呜呜呜……”
压抑的、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委屈、恐惧与等待的痛哭声,骤然爆发出来。那不是小孩子耍赖的哭闹,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撕心裂肺的悲恸与……仿佛终于找到归宿般的解脱?
“对……对不起……对不起……”康斯坦丁泣不成声,滚烫的眼泪迅速浸湿了路明非单薄的t恤,灼烧着他的皮肤,“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都是我的错……求求您……不要丢下我们……不要再消失了……”
老唐坐在对面,深深地低着头,双手在桌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他没有去看路明非,也没有立刻去安抚痛哭的弟弟,只是肩膀微微耸动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翻涌的情绪。过了好几秒,他才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他小时候,家里出过很大的变故,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时候会这样,想起一些不好的片段,就控制不住情绪……他一直觉得,是因为他自己的错,才连累了……很重要的人。”
老唐的解释依旧含糊,带着刻意的回避。但路明非看着怀里这个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心肺都哭出来的小小身影,再看看老唐那副强忍悲痛、眼眶泛红的模样,心里那点疑惑和不适瞬间被一股强烈的同情和属于朋友的义气取代了。他甚至脑补出了一出家庭惨剧!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人会丢下你们。”路明非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手轻轻拍着康斯坦丁的后背,尽量放柔了声音安慰,尽管他胸前的伤口被压得一阵阵钝痛,让他额头冷汗直冒,“乖,别哭了,男子汉不能老是掉眼泪,再哭就不帅了,你看你哥多淡定。”
康斯坦丁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委屈的抽噎,但他抱着路明非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仿佛这是他在无尽黑暗里抓住的唯一浮木。
老唐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欣慰,有酸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他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没有任何华丽包装的暗色金属指环,递到路明非面前。指环表面没有任何花纹,暗哑无光,看起来朴实无华。
“给,说好的小玩意儿。”老唐的语气努力装作轻松随意,像是在分享一个不起眼的小收藏,“前两天在个旧货市场的地摊上看到的,觉得这材质挺特别,黑不溜秋的,但手感不错,样式也简单,就想着你应该不嫌弃,留着当个纪念。”
路明非接过指环。指环触手冰凉,材质非金非铁,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莫名的压手感。他也没多想,只觉得这是老唐的一片心意,直接套在了左手食指上,大小居然刚好合适,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
“谢了哥们!挺酷的!”路明非晃了晃手指,试图让气氛轻松点,“等我这‘工伤’养好了,必须请你吃顿好的补回来!”
老唐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戴上指环,眼中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悄然落定。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异常复杂的笑容。
“好好养伤。”老唐站起身,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还在轻轻抽噎的康斯坦丁从路明非身上拉开,小心地护在自己怀里,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我们……该走了。”
“这么快?”路明非有些愕然,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却又因疼痛坐了回去,“不是说好多聊会儿吗?我还想问问你们要去哪儿探险呢?”
“下次吧,总有机会的。”老唐摇了摇头,目光深深地看着路明非,那眼神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带着一种路明非无法完全理解的郑重与决绝,“记住,明明,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面临什么样的选择,一定要相信你自己内心的判断,你的决定比你想象更抽象。”
说完,他不等路明非再开口,便护着怀里的康斯坦丁,转身快步离开了咖啡馆,身影很快消失在老街熙攘的人流中。
路明非独自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古朴指环,看着窗外兄弟俩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老唐最后那句话,和他弟弟那反常的痛哭,像一团迷雾,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