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路明非出院了。
身体上的伤口在精心的治疗和混血种远超常人的恢复力下,已经愈合。但心理上的震荡,却并非那么容易平复。
他变得有些沉默,眼神里时常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尤其是在听到刺耳的刹车声或者看到密集的雨点时。他像一只受惊的雀鸟,下意识地紧跟着母亲,仿佛只有在她身边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乔薇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疼之余,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计划。她以“孩子受到严重惊吓,需要彻底更换环境进行心理康复”为由,雷厉风行地办理了出院手续,并开始着手准备离开滨海的一切事宜。
离开前,总有一些人和事需要告别。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乔薇尼计划的一部分——她要让这次离开显得顺理成章,充满对过去的割舍和对新生活的向往,而不是仓皇逃窜。
第一站,是叔叔婶婶家。
站在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路明非的心情复杂难言。这里承载了他太多寄人篱下的委屈和小心翼翼的岁月,但毕竟也是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开门的是婶婶,看到门口站着的乔薇妮和路明非,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略显夸张的热情:“哎呀!是薇尼和明非啊!快进来快进来!听说明非出车祸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你看看,这脸色还这么差,快进来坐!”
她的目光在乔薇尼看似普通却质地精良的风衣上扫过,语气里的关切真假难辨。叔叔路谷城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搓着手,脸上带着惯有的、有些局促的笑容:“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堂弟路鸣泽正窝在沙发里打游戏,看到路明非,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嘟囔了一句“没死啊”,就又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里。
这种熟悉的、带着一丝冷漠和市侩的氛围,此刻却让路明非感到一种诡异的“正常”。相比起高架桥上那毁天灭地的神魔战场,这里的斤斤计较和漠不关心,反而显得……安全。
乔薇尼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不了,弟妹,我们就不进去了。这次来是跟你们告个别。”
“告别?”婶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你们要去哪儿?”
“明非这次吓得不轻,医生建议彻底换个环境休养。”乔薇妮语气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工作那边也暂时告一段落,正好带他出去走走,可能去沿海找个安静的小城住一段时间,具体还没定。”
她的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离开的合理性,又模糊了具体去向,避免不必要的打探。
婶婶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似乎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利弊——少了路明非这张吃饭的嘴,家里能省下开销,但同时也少了乔薇妮定期打来的、丰厚且稳定的生活费。
“哎呀,这……这么突然啊……”婶婶干笑着,“那……那明非的学籍……”
“这些我都会处理好,不劳弟妹费心了。”乔薇尼淡淡地打断她,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略厚的信封,递了过去,“这些钱,算是我和麟城的一点心意,感谢你们这些年对明非的照顾。以后,就不必再麻烦你们了。”
信封里的厚度让婶婶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她几乎是抢一般接了过去,脸上的笑容立刻真诚了许多:“哎呀你看你这是干什么……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那……那明非以后就辛苦你了啊薇尼,一定要把他照顾好……”
路谷城在一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对路明非低声道:“去了那边……好好听你妈妈的话。”
路明非看着叔叔婶婶,看着这个他生活了多年却从未真正属于他的家,心中没有太多不舍,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解脱。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叔叔婶婶,再见。鸣泽,再见。”
路鸣泽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没有过多的寒暄,告别仓促而现实。离开那栋居民楼,路明非深吸了一口外面微凉的空气,感觉胸口的某种压抑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第二站,是学校。
乔薇妮没有进去,只是将车停在校门外不远处的路边。她尊重路明非,让他自己去和熟悉的校园、以及或许称得上朋友的同学告别。
路明非独自一人走进仕兰中学的校门。阳光下的校园依旧干净漂亮,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却觉得自己和这里已经隔了一层无形的膜。
他找到了班主任,简单说明了要转学离开的事情,省略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细节,只说是家里安排。班主任虽然惊讶,但也表示了理解,叮嘱了他几句。
然后,他在教学楼下的花坛边,遇到了柳淼淼和几个平时还算熟悉的同学。
“路明非?你出院了?”柳淼淼看到他,有些惊讶,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疏远,“听说你车祸挺严重的?”
“嗯,还好。”路明非点点头,有些拘谨。他看着柳淼淼明媚的脸庞,想起雨夜中她毫不犹豫拒绝自己搭车请求的样子,心里已经泛不起什么波澜。那场车祸,早已将他们划分到了两个世界。
“我要转学了。”他低声说。
“啊?这么突然?”几个同学都有些惊讶。
“嗯,我妈要带我去别的城市。”
“哦……那以后常联系啊!”一个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客套。
“是啊是啊,别忘了我们!”另一个女生附和道。
路明非知道,这些不过是少年人之间惯常的、缺乏分量的告别语。一旦他离开,很快就会从他们的生活和记忆中淡去。他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好。再见。”
没有太多的留恋,甚至没有提起楚子航。他知道楚子航和他们不一样,也跟自己不一样,他选择了留下,面对那条残酷的道路。
告别了同学,路明非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教室和操场,转身离开了学校。阳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略显孤单的影子。
回到车上,乔薇妮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他一瓶水:“都处理好了?”
“嗯。”路明非点点头,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一片空茫。告别过去,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反而有一种卸下负担的轻松感。
最后,是医院。
楚子航已经提前出院了。路明非知道他去了哪里——卡塞尔学院。那是他选择的道路。
路明非犹豫再三,还是用新手机拨通了楚子航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楚子航一如既往冷淡平静的声音:“喂。”
“学长……是我,路明非。”
“嗯。要走了?”楚子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明天早上的飞机。”路明非捏着手机,手心有些汗湿,“学长……你……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楚子航清晰而冷静的声音:“我会留下来。处理一些事情。然后,等新学期开始,去首都的预科班。”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时,路明非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一下。那条路,终究是截然不同了。
“学长……保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这两个苍白无力的字。他知道任何安慰对楚子航都是多余的。
“嗯。”楚子航应了一声,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一句,“你也是。好好生活。”
电话挂断了。路明非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他知道,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如此平和的对话了。从此以后,楚子航将是卡塞尔学院的楚子航,是走上复仇之路的杀胚。而他路明非,将是努力回归平凡的普通人。两条线短暂相交后,将奔向截然不同的远方。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辆黑色的普通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楼下。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是乔薇妮通过某些渠道安排的,绝对可靠。
行李被搬上车。路明非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看了一眼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中百感交集。这里有他平庸却也算安稳的童年,有他挨过的婶婶的白眼,也有……那场彻底改变一切的暴雨之夜。
“走吧,明非。”乔薇尼揽住儿子的肩膀,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新的生活在前方等着我们。”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钻进了车里,没有再回头。
车子平稳地驶向机场,驶离了这座潮湿的、留下了太多复杂记忆的滨海城市。路明非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平房和开阔的田野取代。
乔薇尼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她的侧脸线条优美而坚定,眼角隐约可见一丝未被生活磨灭的锐利锋芒。没有人知道,这位看似柔弱的母亲,为了身边这个渴望平凡的儿子,正在与怎样庞大的势力和复杂的过往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她将带着他,暂时隐匿于阳光之下,用温柔的谎言为他构筑一个看似坚固的避风港。而卡塞尔学院的目光,或许从未真正离开。昂热校长的棋盘上,每一颗棋子,都有其既定的命运轨迹。
飞机冲上云霄,穿透云层,下方是逐渐缩小的滨海市。路明非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和无垠的云海,心中那场暴雨夜的恐惧似乎也被这高度稀释了一些。
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母亲,选择了看似安全的平凡。
但他并不知道,有些血脉中的召唤,有些早已注定的相遇,并不会因为地理的远离而消失。它们只是潜伏着,等待着某个时机,将以更猛烈的方式,将他重新拖回那个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波澜壮阔又残酷无比的真实世界。
而此刻,他只是在母亲的守护下,飞向一个未知的、暂时宁静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