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滇南的雨季终于显露出真正的威力。
连续三天的大雨让芒弄村的土路变成了泥潭，合作社的货车陷在村口动弹不得。波岩温带着几个社员，披着塑料布在泥水里推车，车轮溅起的泥浆糊了满脸。
余庆站在村委会屋檐下，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道路问题已经刻不容缓。
“余书记！”岩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的智能手机屏幕在雨中泛着微光，“刚刚收到‘云之南’公司的邮件，他们说……下个月的大订单可能要延期。”
“为什么？”余庆接过手机，雨水模糊了屏幕，他擦了擦才看清邮件内容。
邮件写得很客气，但意思明确：由于近期听到一些“关于芒弄村生产稳定性”的传闻，公司需要重新评估供应链风险。同时委婉地提到，有“同行”向他们推荐了另一个村子，报价更低。
岩香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如果我们能在两周内提供更详细的质量管理体系文件，并且……并且证明我们的道路运输问题有解决方案，才会考虑继续合作。”
余庆把手机递还给她，面色平静：“知道了。你先回办公室，把咱们所有的质量记录、生产流程文件整理出来。我去打个电话。”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余庆回到办公室，拨通了“云之南”采购经理的电话。
“李经理，我是芒弄村的余庆。邮件我看到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些为难：“余书记，实在不好意思。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是公司风控部门的要求。最近……确实听到一些说法。”
“什么说法？”余庆问得直接。
李经理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有人说你们村的合作社管理混乱，还有人说……说你们得罪了县里什么人。余书记，我们是做企业的，最怕供应链出问题。这一批货是要发往上海的，万一……”
“我明白了。”余庆打断他，语气依然平稳，“李经理，这样好不好。三天内，我把你们要的所有文件准备好，包括第三方审计报告、质量检测报告、生产流程视频。另外，关于运输问题，我会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和时间表。”
“这……”
“如果三天后你们看完材料，还是决定不合作，我绝不强求。”余庆顿了顿，“但我有个请求——到时候，请李经理亲自来芒弄村看看，看看我们的作坊，看看我们的人。就算生意做不成，也交个朋友。”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终于说：“好，余书记，我信你一次。三天，我等你材料。”
挂了电话，余庆立刻召集紧急会议。
会议室里，老岩支书、岩甩、波岩温、岩香等核心成员围坐一起，气氛凝重。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像是在倒计时。
余庆开门见山：“情况大家都知道了。‘云之南’的订单可能保不住，原因不是我们的东西不好，是有人在背后使绊子。”
“是不是那个林记者？”波岩温一拳砸在桌上。
“是谁不重要。”余庆摆摆手，“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环视众人，目光坚定：“我有三个想法。第一，岩香负责整理所有文件，要做到专业、完整、无可挑剔。第二，老岩支书和岩甩叔，你们组织互助组，三天内赶制一批精品样品出来，要比之前的更好。第三——”他看向波岩温，“合作社那边，你挑最好的蔬菜，按最高标准打包，明天一早，我们亲自送去县城。”
“送县城？”波岩温不解。
“对，免费送。”余庆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送给县委食堂、县政府食堂、县教育局食堂。每个包装上都贴上标签——芒弄村有机蔬菜，扶贫产品，欢迎品鉴。”
老岩支书眼睛一亮：“余书记，你这是要……”
“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他们要说我们不好，我们就用事实说话。”余庆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大家，“既然有人想把我们搞垮，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芒弄村的人是怎么站着的。”
岩甩搓着粗糙的手掌，突然开口：“余书记，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平时话不多的老木匠。
“咱们的活儿，不能只靠一家公司。”岩甩说得慢，但很清晰，“我儿子在省城打工，说现在城里人喜欢在网上买东西。咱们能不能……也开个网店？”
岩香激动地点头：“对对！我研究过，现在有很多助农电商平台，流量很大！我们可以试试！”
余庆笑了，这是今天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好主意。岩香，这件事交给你，需要什么设备、什么支持，直接跟我说。”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散会时，雨势稍歇。余庆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走到村委会门口，发现苏婷撑着伞站在雨中。
“你怎么来了？”余庆快步迎上去。
苏婷的裤脚已经湿透，鞋上沾满泥泞。她举起手里的保温桶：“听说你们最近忙，炖了点鸡汤。还有……”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我爸托人找的，县里几个单位食堂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他说，送菜的时候，找对人很重要。”
余庆接过还温热的保温桶和纸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你，苏婷。也谢谢叔叔。”
“别说这些。”苏婷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余庆，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很大。那个林薇……我打听过了，她父亲是市发改委的林副主任，实权派。王志远科长是他以前的老部下。”
余庆点点头：“我猜到了。”
“你要小心。”苏婷轻声说，“我听说，林薇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从来没被人拒绝过。你越是不理她，她可能越来劲。”
“我知道。”余庆看着雨中朦胧的山峦，“但我有我的原则。芒弄村几百口人等着吃饭，我不能拿他们的前程去换自己的太平。”
苏婷凝视着他，忽然笑了：“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就是这股劲儿。当年在学校里，你就是这样，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余庆也笑了：“那你后悔吗？跟了我这么个倔脾气。”
“后悔？”苏婷摇头，眼神温柔而坚定，“我苏婷看中的人，错不了。”
两人在雨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岩香从办公室探出头：“余书记，省农科院的视频会议马上开始了！”
余庆应了一声，对苏婷说：“你先回家，我晚点联系你。”
“不用管我，你忙你的。”苏婷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目送苏婷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余庆转身回到办公室。电脑屏幕上，省农科院的专家已经在等待了。
这是一次临时的技术咨询会。余庆通过老杨的关系，联系上了省里研究有机农业的专家团队。他要解决的问题很具体：如何在现有条件下，进一步提升蔬菜品质，并且形成可量化的标准。
视频那头，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听完余庆的介绍，推了推眼镜：“小余同志，你们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说实话，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能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
“谢谢教授，但我们不能只停留在‘不容易’。”余庆诚恳地说，“我们需要科学的指导，需要建立真正的技术壁垒。这样，无论外面怎么传谣言，我们的产品自己会说话。”
老教授点点头，眼中露出赞许：“好，有这种态度就好。这样，我派两个研究生下周过去，驻点一个月，帮你们建立完整的生产档案和技术规范。费用你不用操心，我们课题有扶贫专项。”
“太感谢了！”余庆由衷地说。
“别谢我。”老教授摆摆手，“是你们的认真打动了我。现在很多地方搞扶贫产业，急功近利的多，像你们这样沉下心抓质量的，少了。”
挂了视频，窗外天色已暗。余庆没有开灯，就着电脑屏幕的微光，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七月廿三，大雨。外压愈紧，内志愈坚。苏婷送暖，专家援手，此谓得道多助。林薇之辈，可阻一路，不可阻众志；可压一人，不可压民心。明日送菜县城，当为芒弄正名之始。”
写完，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信息。余庆瞥了一眼，是林薇发来的照片——一张在高级餐厅用餐的照片，水晶吊灯，红酒牛排，对面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侧面看起来像是某个部门的领导。
配文：“余书记，吃饭了吗？王局长说很想认识你呢。”
余庆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他回复了八个字：“村中忙碌，无暇赴宴。”
然后关掉手机，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弹壳。金属表面已经摩挲得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冷光。
“班长，你说过，真正的战场不在枪林弹雨，而在人心。”他轻声自语，“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敲打着这片土地，也敲打着这个不眠的夜晚。
而余庆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芒弄村的路，也会继续走下去。
无论前方有多少泥泞，多少阻碍。
因为扛着这片土地前行的人，脊梁是弯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