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芒弄村,节奏慢得像山间的溪流。
红米已经抽穗,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阳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风一吹,就像一片涌动的红绸。老人们每天到田边转悠,背着手,眯着眼看,偶尔弯腰拔几根杂草,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
合作社的大棚大多闲置了,只有两三个还种着些应季的蔬菜,专供大食堂。那辆二手小货车成了村里最准时的“校车”,余庆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发车,雷打不动。孩子们给他起了个外号:“余司机叔叔”。
大食堂已经运转了两个多月。最初只是简单搭的棚子,现在砌起了砖墙,搭了彩钢瓦顶,能遮风挡雨了。灶台也从一口锅变成了三口,王婶带着三个老太太,每天变着花样做饭——今天是洋芋焖饭配腊肉炒菌子,明天是红米饭配青菜豆腐汤。食材大多来自合作社的自留地和村民自家的菜园,花钱少,吃得放心。
吃饭的人越来越多。除了老人孩子,一些留在村里的妇女也来搭伙。每天中午,食堂里坐得满满当当,碗筷碰撞声、说话声、孩子的笑声,热热闹闹的,让这个留守村庄多了许多人气。
余庆也在食堂帮忙。他学会了烧火、切菜、打饭,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到现在的熟练。有一天切土豆丝,王婶在旁边看了半天,点点头:“嗯,粗细匀了,像个做饭的样了。”
苏婷周末来村里,看见他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学,以后家里饭你包了。”
“包就包。”余庆把炒好的菜装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闲?”苏婷收起笑容,认真看着他,“余庆,你别光低头干活,不知道抬头看路。”
她把一本招生简章放在灶台上。是省里一所大专高校的成人自考招生简章,专业是“农村经济与管理”。
“趁现在有时间,报个自考吧。”苏婷说,“大专学历,一年半就能毕业。你学历是高中,现在在地方,学历很重要。哪天组织想提拔你,不能因为学历受限。”
余庆擦了擦手,拿起简章翻看。专业课程包括农村政策、合作社管理、乡村治理、市场营销……都是他正需要的东西。
“你怎么想到这个?”他问。
“我爸说的。”苏婷在他旁边坐下,“他说你现在干得好,但长远看,光有实干不够,还得有‘本本’。这个专业实用,学的东西马上能用上。”
余庆想了想,点头:“行,我报。”
报名很顺利。他把材料寄出去,一周后收到了录取通知和教材。从此,每天送完孩子、忙完食堂的活儿,他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村委会的院子里看书。
教材很厚,有些理论很枯燥。但看着看着,他渐渐看进去了——原来合作社的规范化管理有这么多门道,原来农村产业发展有这么多模式,原来乡村治理有这么多学问。
有时候看着看着,他会忽然想起村里的实际问题,然后对照书上的理论思考。比如合作社的利润分配机制,比如红米的品牌建设,比如留守老人的照料体系……书上的知识像一盏灯,照亮了他实践中摸索出的模糊路径。
十二月初,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余庆收到了第一门课的成绩单:《农村政策与法规》,87分。
他把成绩单拍给苏婷看。苏婷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余同学,继续努力。”
村里人知道他在读书,都觉得很稀奇。老岩支书戴着老花镜,翻他的教材,啧啧称奇:“这些字我都认识,放一起就不知道啥意思了。余书记,你这脑袋瓜子,灵光。”
岩香更是佩服:“余书记,你白天干活,晚上读书,不累吗?”
“累,但值得。”余庆说,“咱们村要发展,光靠吃苦耐劳不够,还得懂政策、懂管理、懂市场。我多学一点,就能少走一点弯路。”
这话说得很朴实,但村里人都听进去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静,扎实。
直到十二月中旬,县里下发通知:年终扶贫工作考核,十二月二十日开始,每个村两天。
通知到的那天,村委会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次考核,听说很严。”老岩支书忧心忡忡,“县里新来的分管副县长,是从省里下来的,要求高得很。”
岩香把去年考核的材料翻出来,厚厚一摞:“余书记,咱们今年……情况特殊。人都出去一半了,产业也转型了,这报告怎么写?”
余庆翻看着通知,考核内容列得很细:贫困户脱贫成效、产业带动情况、村集体经济发展、基础设施建设、群众满意度……每一项都有具体的指标和分值。
他沉思片刻:“实事求是写。出去打工的,算劳务收入;种红米的,算特色农业;大食堂和接送孩子,算民生保障。咱们做了什么,就写什么。”
“可是……”岩香欲言又止,“劳务收入算不算‘产业带动’?红米还没收获,怎么算成效?大食堂更不是考核内容……”
“那就写清楚,不是还有上半年的产业收入吗?。”余庆很坚定,“考核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真实反映情况。芒弄村今年经历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困难,怎么应对的,都要写明白。这不是诉苦,是交底。”
接下来的几天,村委会灯火通明。余庆带着岩香、老岩支书,还有几个识字的村民,整理材料、核对数据、撰写报告。每一项收入都要有凭证,每一个数字都要有来源。
外出务工人员的收入是最难统计的。余庆让岩香建了个微信群,把在外的人都拉进来,每天统计他们的工资收入、寄回多少钱。有些人不会用微信,就打电话问。问了一圈,统计出来:四十七个在外务工人员,三个月时间,总共寄回村里二十三万八千元。
“平均每人每月寄回一千七百块。”岩香算着账,“比在合作社干活挣得多。”
“但他们在外面吃住都要花钱,工作强度也大。”余庆说,“把这些都写进说明里。”
红米的效益只能预估。陈明和刘雨提供了详细的技术分析:预计亩产三百斤,按市场价十五元一斤计算,五十亩红米能收入二十二万五千元,扣除成本,净收益约十五万。
“这个数字要保守一点。”余庆说,“写十二万。实际多了是惊喜,少了也不难看。”
大食堂和接送孩子这两项,根本没有现成的考核指标。余庆想了很久,决定把它们归入“民生保障与乡风文明建设”。他让王婶记录了食堂每天的用餐人数和开支,让坐车的孩子们写了简单的感受,还拍了照片和视频——老人们吃饭时的笑脸,孩子们上下车的身影,这些画面比任何数字都有说服力。
报告写了三十多页,附件材料装了三个档案盒。写完的那天晚上,余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忽然有些感慨。
这半年来,芒弄村走的是一条完全不同于规划的路。没有轰轰烈烈的产业扩张,没有漂亮的数据增长,有的是实实在在的转型、扎扎实实的坚守。
他不知道这样的“答卷”,能不能让考核组满意。
十二月二十日,考核组进村。
带队的是县扶贫办新任副主任,姓周,四十出头,戴着眼镜,话不多,但眼神很锐利。组里还有财政局、农业局、教育局的人,一行八人,阵仗不小。
简单的开场白后,考核直接进入正题。周主任让人把材料搬过去,自己则提出要去实地看看。
第一站是红米田。稻子已经黄了,暗红色的稻穗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饱满。几个老人正在田边扎稻草人,说是防鸟。
“这就是你们转型种的红米?”周主任蹲下身,仔细查看稻穗。
“是,老品种,抗逆性强,适合老人种植。”余庆介绍,“这两位是省农科院驻点的研究生,陈明和刘雨,他们提供了全程技术指导。”
陈明上前,用专业术语介绍了红米的特性和种植情况。周主任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第二站是大食堂。正是午饭时间,三十多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看见考核组,大家有些拘谨,但王婶还是端来了饭菜:“领导们尝尝,咱们自己种的菜,自己养的猪。”
周主任没推辞,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青菜,点点头:“味道不错。”
他问一个正在吃饭的老人:“老人家,这食堂吃了多久了?”
“两个多月喽。”老人咧嘴笑,“以前自己做饭,凑合一口。现在天天热乎饭,还有伴儿说话,好得很。”
“收费吗?”
“收一点点,一天五块,管两顿饭。比自己做便宜,还省事。”
周主任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第三站是村委会。周主任仔细查看了外出务工人员的统计表、汇款凭证,又看了大食堂的台账、接送孩子的记录。他问得很细:务工人员的工资有没有拖欠?食堂的经费从哪里来?孩子们上学安全如何保障?
余庆一一回答。说到有些务工人员被拖欠工资时,他拿出了和劳务公司沟通的记录;说到食堂经费时,他展示了合作社从红米收益中预支的账目;说到孩子安全时,他调出了行车记录仪的视频。
下午是座谈会。除了村干部,还有十多个村民代表——都是老人和妇女。
周主任让大家说说村里的变化。发言很踊跃,但说的都是小事:谁家儿子寄钱回来了,谁家孙子考试进步了,谁在食堂帮忙学会了新菜,谁坐车上学再也不迟到了……
没有高大上的词汇,没有漂亮的数据,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子。
座谈会结束后,周主任单独留下余庆。
“余书记,你们的材料我看了,实地也看了。”周主任说话很直接,“和其他村相比,你们的数据确实不漂亮。产业规模小,集体经济弱,青壮年大量外出——按照常规考核标准,得分不会高。”
余庆点头:“我知道。”
“但是,”周主任话锋一转,“我看到了别的东西。看到你们在困境中的应变能力,看到你们对留守群体的照顾,看到干群关系的融洽。这些东西,考核表上体现不出来,但很重要。”
他顿了顿:“省里最近在调研‘空心化村庄的可持续发展模式’,你们芒弄村的探索——劳务输出+特色农业+民生托底——很有参考价值。我想把你们的情况整理成案例,上报省里。你同意吗?”
余庆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同意。”他说,“但周主任,我们做的还很不够,很多问题还没解决……”
“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很正常。”周主任摆摆手,“关键是方向对,路子实。余书记,继续干。明年这个时候,我希望能看到红米的销售数据,看到外出人员返乡创业的案例,看到芒弄村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他站起身,伸出手:“考核分数我会客观打,可能不会太高。但在我心里,你们村的工作,值得尊重。”
余庆握住他的手,很用力。
考核组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余庆站在村委会门口,看着车灯消失在山路尽头。
老岩支书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余书记,怎么样?”
“不知道。”余庆实话实说,“但周主任说,我们做的事,他看到了。”
就这一句话,让老岩支书咧开了嘴:“看到就好,看到就好。”
夜深了,余庆打开笔记本,写下考核这一天的记录。写到周主任说的那些话时,他停顿了很久。
然后,在最后补上一句:
“岁末考核,非为评分,实为刻度。量己身之进退,察前路之明暗。今虽数据不彰,然方向未偏,根基未摇。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写完,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远处,芒弄村的灯火稀稀疏疏,但每一盏,都亮得很稳。
就像这个村庄,就像这里的人。
慢,但扎实。
难,但坚韧。
这就够了。
来年,还要继续往前走。
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