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猴子喝了很多酒。他是那种典型的一杯倒酒量,平时聚会能躲就躲,能赖就赖。
但今晚,他仿佛要把自己溺死在酒精里,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咙里灌,仿佛那灼热的液体能暂时烧毁现实的残酷,麻痹那噬心的痛苦。
林风没有劝阻,只是静静地陪着,偶尔在他杯子空了的时候,拿起酒瓶给他重新斟满。他理解,有些山崩地裂般的苦难骤然压在肩上时,除了短暂的麻木,人找不到更好的喘息方式。
酒精很快上了头,猴子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开始迷离,舌头也大了,话语变得絮絮叨叨,颠三倒四,但核心始终围绕着他那个躺在医院里的妹妹。
“疯子……嗝……”猴子打了个酒嗝,湿润的眼眶在烧烤店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红光,他望着林风,眼神却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你……你知道吗?我……我第一次见我妹的时候……她……她就那么一小点儿……躺在襁褓里,抽抽巴巴的,像个小老头……脸上还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看……”
他咧开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我当时……当时心里还想呢……这……这小东西,长得真丑……真丑啊……”
父母在家待了不到一年,为了生计,再次踏上了外出打工的旅程。猴子和妹妹,被留给了年迈的奶奶。
说是奶奶照顾他们,但实际上,奶奶年事已高,双眼因严重的白内障视物模糊,行动迟缓。更多的,是当时才七八岁的猴子,用他那稚嫩的肩膀,被迫扛起了照顾奶奶和幼妹的责任。
“与其说是奶奶照顾我们……不如说……是让我这半大小子,帮着照顾这一老一小……”猴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却又透着一股深植于记忆的酸楚。
他的眼神飘向远处油腻的墙壁,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瘦小的、背着巨大负担的自己。
“那时候……我……我搞了一个大竹筐……”他用手比划着,动作因为醉酒而有些夸张,“就是那种……编得很密实,能装好多东西的大竹筐……我把她……把我妹,就放在那个竹筐里……”
“不论我是去割猪草,还是去河边摸鱼,或者是去村头小卖部打酱油……我都背着她……走到哪儿,背到哪儿……”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回忆的重压。
“她那时候……好重啊……真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那时候就一直在想……这小东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自己走路……才能不从我的背上……把我压垮……”
那段岁月,是一个孩子不该承受之重。竹筐的绳索,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勒出了深深的红痕,也勒进了他童年的记忆里。
时间缓缓流淌,猴子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初三。妹妹也终于到了可以蹒跚走路、咿呀学语的年纪,虽然依旧需要人看顾,但至少,猴子不必再时时刻刻将她背在身后,肩膀上的重量,似乎轻了一些。
然而,生活的残酷在于,它总在你以为看到一丝曙光时,投下更深的阴影。
猴子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故,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重伤住院。母亲不得不放下一切,赶往医院照顾父亲。
家里的顶梁柱瞬间倒塌,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断了。尚未成年的猴子,看着卧病在床的奶奶和懵懂无知的妹妹,第一次萌生了退学打工的念头。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他知道,这是这个家庭唯一可能活下去的路。
他纠结、痛苦、辗转反侧了无数个日夜。
一天傍晚,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学校回来,家里冷锅冷灶。他沉默地拿出家里最后一点钱买的、最廉价的奶粉,给奶奶和妹妹冲了两碗。白色的粉末在热水中化开,散发着一股并不浓郁的奶香味。
妹妹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桌子上冒着热气的牛奶,眼睛亮了一下。她乖巧地爬到凳子上,捧起那个印着卡通图案、边缘已有缺口的搪瓷碗,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喝了起来。
猴子默默地去灶台生火,准备煮点稀饭。等他端着两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饭走出来时,妹妹已经喝完了牛奶。她把空碗端正地放在桌子上,抬起小脸。
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泛黄的小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严肃和认真。她看着哥哥,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早熟和澄澈。
她看着猴子,声音稚嫩,却字字清晰:
“哥哥,”她说,“你不要退学。”
猴子愣住了,端着粥碗的手僵在半空。
妹妹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孩子:“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压力太大了,太累了……”
她顿了顿,伸出小小的手指,指了指那个空了的牛奶碗。
“那就在牛奶里,放上一点东西。”
她看着哥哥瞬间剧震的眼神,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决绝的、想要为哥哥分担的执拗:
“我会一口气,把它喝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