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走出那栋充斥着闹剧余波的居民楼,将身后的哭嚎、警笛与混乱彻底隔绝。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他深吸一口,调整了一下呼吸,仿佛要将刚才电梯里那令人不快的污浊气息全部置换出去。他看了看时间,脚步加快,向着周律师所在的“君悦律师事务所”方向走去。
“君悦”位于市中心一栋高档写字楼的中间楼层,占据了整整半层。光可鉴人的玻璃门后,是挑高宽敞的接待区,装修风格是现代简约的冷色调,透着法律行业特有的理性与距离感。不过此刻时间尚早,偌大的办公区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零星几个身影在忙碌。
正如周律师之前介绍的,律所实行的是弹性工作制,没有严格的打卡考勤。但这所谓的“弹性”,在不同层级的律师身上,体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映入林风眼帘的,是几个看起来年纪与他相仿,或者更年轻的男女,他们统一被称作“实习律师”或“律师助理”。
此刻,他们正分散在办公区的各个角落,进行着与法律专业似乎关系不大的工作——有人拿着抹布仔细擦拭着每张办公桌和电脑屏幕;有人正费力地更换着饮水机上空荡荡的桶装水;还有人拿着扫帚和拖把,清理着昨夜留下的细微灰尘。
他们动作麻利,但脸上多少带着些疲惫和习以为常的麻木。这就是律所底层生态的真实写照:
名义上是未来的法律精英,实际承担着大量繁琐的行政和后勤杂务,拿外卖、取快递、复印文件、整理卷宗、打扫卫生是家常便饭。所谓的“双休”和“朝九晚五”往往只是纸面福利,加班到深夜、周末随叫随到才是常态,工作强度极大,是典型的“律所民工”。
而与这些忙碌身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尚未到来的正式律师们。他们的工位宽敞整洁,桌上摆放着厚重的法律典籍和案卷,但他们享有真正的“弹性”。除非有紧急开庭或客户会议,他们大多可以较为自由地安排到所时间,有案子时忙碌,无案时则相对清闲,压力更多来源于案源和案件本身。
至于像周文渊这样的知名大律师,则处于这个金字塔的更顶端。他们与律所的关系更像是一种深度合作乃至互相成就。
律所依靠他们的名气和案源提升品牌价值和收益,因此给予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
对他们而言,来不来坐班根本不重要,只要愿意将名字挂在律所的名下,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资产,律所便愿意付出高昂的薪酬和分成来维系这种关系。
周律师原本打算今天一早亲自来接林风,给他介绍一下环境,但林风觉得第一天上班就如此“特殊化”影响不好,便婉拒了,选择自己过来。
林风安静地走进办公区,他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那几个正在打扫的实习律师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生且穿着不算特别正式(相对于律所常见的全套西装而言),只当他是某个律师提前约见的客户或者新来的行政人员,便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林风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公共区域,看到那几个年轻人忙碌的身影,略微沉吟。
他脱下身上的休闲西装外套,整齐地搭在旁边一个空工位的椅背上,然后挽起白色衬衫的袖子,走到工具存放处,也拿起了一块抹布,自然而然地加入到了擦拭办公桌的行列中。
他的动作起初让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实习律师愣了一下。对方连忙停下手中的活,有些局促地摆摆手:“呃,您好,您是……?这些活儿我们来干就行,不用麻烦您。”
林风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平淡地说:“没事,我是新来的助理,林风。大家一起干,快一点。”
“新来的助理?”几个实习律师都有些惊讶,互相看了看。在律所,新来的助理通常第一天都是熟悉环境、看看资料,或者直接被指派去跑腿,主动上来就干保洁杂活的,他们还是头一次见。
不过林风的态度很自然,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高高在上,就是纯粹地觉得活儿在那里,人多力量大。这让他们初始的惊讶过后,也放松下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继续各忙各的,只是气氛似乎因为多了一个“自己人”而稍微活络了些。
几人正埋头打扫,玻璃门被推开,一个体型肥胖、穿着紧绷西装的中年律师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油亮,但脸色有些浮肿,眼袋很重。
他一进来,带进一股淡淡的油烟味,一屁股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个工位上,那是他的位置。他喘了几口气,仿佛走这几步路耗费了他不少体力,然后头也不抬,习惯性地扬声道:
“小王!人呢?去,帮我去楼下老刘家买份豆浆油条,快点,饿死了!”
那个刚才跟林风说过话的戴眼镜实习律师(小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不情愿的神色。他默默放下手里的抹布,将其归置好,低声应了句:“好的,陈律师。”然后便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办公区。
旁边另一个女实习律师趁着胖律师没注意,对着小王的背影撇了撇嘴,用口型对旁边的同伴无声地说了句:“又来了。”
所里有几个律师对实习生态度比较差,其中尤以这位陈姓胖律师为甚。
他不仅经常让实习生跑腿买各种私人物品,而且从不给钱,美其名曰“先垫着”,但事后基本不会归还。
平时指派工作也是颐指气使,把实习生当私人奴仆一样呼来喝去,动辄训斥。
最关键的是,别的律师让实习生抽空打杂的同时,或多或少会安排一些专业性工作,或者在过程中指点一二,算是某种形式的“学费”。
而这位陈律师,让实习生做事就是纯粹的体力劳动和跑腿,一旦涉及到案件核心材料或与客户沟通,立刻像防贼一样把实习生肖开,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学不到。
陈律师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似乎才注意到办公区里多了一个生面孔。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正在擦拭隔壁工位桌面的林风身上扫了扫,看到林风挽着袖子干活的姿态,下意识地就把他归入了新来的实习律师行列。
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叩叩”的响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气,对着林风的方向说道:
“哎,那个谁?新来的吧?别擦了,去,给我打杯热水去。”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桌上那个看起来用了很久、有些掉漆的保温杯往前推了推。
林风擦拭桌面的动作没有停顿,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陈律师那副颐指气使、仿佛天生高人一等的口气,让他从心底里感到厌恶。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受这种气,更不是来给这种人当仆役的。
陈律师见这个新来的居然敢无视自己,愣了一下,随即一股火气就涌了上来。在这片办公区,哪个实习律师见了他不是战战兢兢、唯命是从?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嗓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训斥:
“说你呢!那个新来的!耳朵塞驴毛了?听见没有!让你去给我打杯水!”
林风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将抹布放在一旁,缓缓直起腰,目光平静地转向陈律师。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新人的怯懦或惶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漠。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响起了铃声。
林风看了陈律师一眼,没有理会对方那因为被无视而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直接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一边应着电话,一边脚步不停地朝着办公区外面的走廊走去,将陈律师那气得发青的脸和即将爆发的怒火,完全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