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政治思想史上,从未有哲人如庄子般彻底地质疑“统治”本身。当柏拉图在洞穴寓言中构想哲人王的统治,当儒家以礼乐编织伦理政治网络,庄子于《应帝王》中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诘问:“请问为天下?”——治理天下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此问如投入思想湖面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治国方略的浪花,而是对政治本体根基的毁灭性质疑。《应帝王》并非帝王术的补充说明,而是对一切统治正当性的釜底抽薪,其终极答案直指“未始出吾宗”的宇宙性存在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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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政治祛魅:四问四不知的认知爆破
开篇啮缺问王倪“子知物之所同是乎?”四问而四不知的戏剧场景,实为庄子对政治认知前提的爆破性解构:
1. “同是”之问:追问是否存在普世价值标准。王倪答“吾恶乎知之!”——价值共识的虚妄性被戳穿。
2. “知利害”之问:质疑理性权衡能力。王倪坦言“吾恶乎知之!”——利害判断的主观性暴露无遗。
3. “至人”境界:王倪描述至人“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之外”,超脱生死利害(“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此非神话,而是喻指超越价值桎梏的精神自由态。
4. 认知相对性宣言:“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知与不知的界限彻底消融,一切确定性轰然倒塌。
这组对话构成对政治理性的三重解构:
- 价值基础:不存在绝对“同是”的伦理准则
- 决策前提:利害认知充满主观幻象
- 主体资格:统治者若未达“至人”之境,其政治行为必受限于认知牢笼
庄子在此宣告:所有政治建构皆始于未经省察的认知僭越。当根基已然虚妄,大厦何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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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明王之治:渊默而雷声的本体政治学
肩吾见狂接舆的对话,揭示了庄子心中的理想政治图景——明王之治:
“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其特质如宇宙暗物质般无形而有力:
1. “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功业遍及天下却似非己为(“不自己”)。如天道生养万物而不居功,政治应成为隐形的存在之力。
2. “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教化施予万物而民不觉依赖(“弗恃”)。真正的治理使民众保持自然自主性。
3. “有莫举名”:其存在无法被称述(“莫举名”)。超越名相的政治方为真政治。
4. “立乎不测”:立足于不可测度的境地(“不测”)。拒绝僵化制度,保持动态调适。
5. “游于无有”:遨游于虚无之境(“无有”)。政治的最高形态是“无形态”。
这绝非乌托邦幻想,而是基于深刻宇宙本体论的政治哲学:正如道化育万物而不为主(“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政治应成为“渊默而雷声”的隐形秩序——如深渊般静默,却蕴含雷霆万钧的化育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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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治天下病:圣人之治的症候解剖
庄子对“圣人之治”展开犀利病理分析:
“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
技术官僚的异化(“胥易技系”):官吏如工役被技能束缚(“技系”),沦为政治机器零件。
统治者的自我奴役(“劳形怵心”):圣人劳碌形体、惊扰心神(“怵心”),反成制度的囚徒。
更深刻的批判指向伦理政治的暴力本质: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政治对生命的驱逐:鸟鼠尚知避害,民众在圣人之治下竟不如虫兽自由。仁义礼法如同“矰弋”(箭矢)、“熏凿”(烟熏挖掘),迫使生命扭曲本性以求存。
“欺德”的伪善性:子产以仁义教化兄长的故事,揭露道德教化是对本性的胁迫(“欺德”)。当内在真实与外在规范冲突,政治即成为对生命的暴力改造。
庄子撕开圣人之治的温情面纱:所有精心设计的政治制度,终将异化为禁锢生命的精密牢笼。其悲剧性在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共同沦为政治幻象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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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浑沌之死:理性暴力的原罪寓言
《应帝王》以浑沌之死寓言收束,其隐喻强度震古烁今: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儵”“忽”的理性暴力:象征迅疾理性的二帝(“儵忽”喻时间之速),以“善”之名强加文明标准(七窍),实为对原初存在的谋杀。
“浑沌”的本体价值:无窍的浑沌代表未遭概念切割的存在本真(“未始出吾宗”)。其死宣告:当政治以理性规划之名侵入生命本源,必将导致存在的彻底毁灭。
七日周期:从完整到解体的过程,暗喻文明对自然的渐进性戕害。
此寓言是庄子政治哲学的诗化总纲:一切统治行为本质上都是“儵忽凿窍”——以理性之名对浑沌存在的殖民。政治的原罪不在于具体暴政,而在于统治行为本身对生命本然的强制性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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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未始出吾宗:政治终结处的宇宙性存在
天根问无名人“为天下”,无名人答:“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 其厌弃背后藏着更深的启示: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与造物者为人”:与造物主为友,喻指融入宇宙创生洪流。
“游无何有之乡”:遨游虚无之境(《逍遥游》的“无何有之乡”再现)。
“处圹埌之野”:栖居无限虚空(“圹埌”)。
无名人展现的,是超越政治维度的宇宙性存在境界。当生命达至此境,“为天下”之问便显鄙陋(“汝鄙人也”)。真正的自由在政治终结处开始。
阳子居见老聃问“明王”,老聃点破关键:
“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而游于无有者也。”
此与狂接舆所言呼应。更惊人的是“一雀过羿”的隐喻:羿为善射者,却无法必中每只飞雀(“羿必得之,威也”)。喻指再精密的控制也无法捕捉生命的全部真实。故老聃总结:
“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此谓明王治世之极轨。”
郑有神巫季咸相面如神,列子为之迷醉。壶子示以四种境界:
1. “地文”:如大地沉寂(“萌乎不震不止”),季咸断“将死”
2. “天壤”:如天地生机(“名实不入”),季咸称“有瘳”
3. “太冲莫胜”:阴阳冲和难测(“衡气机”),季咸惑而逃
4. “未始出吾宗”:未曾离我本源(“虚而委蛇”),季咸遁走
壶子四相实为对统治者的精神层级揭示:
- “地文”:僵化统治(将死之政)
- “天壤”:生机初显(可愈之疾)
- “太冲”:动态平衡(不可测度)
- “未始出吾宗”:与道同体(政治消融)
最高境界“未始出吾宗”,即生命始终持守宇宙本源,如浑沌未凿七窍。至此,政治问题在存在论层面被彻底超越:“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非统治策略,而是存在本身的无为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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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顺物自然:无治主义的本体论奠基
《应帝王》的终极答案,在篇末浑沌寓言前已昭然:
>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
四重“无为”:
- “名尸”:不做名誉的傀儡
- “谋府”:不做计谋的仓库
- “事任”:不做事务的承担者
- “知主”:不做知识的主宰
三重境界:
- “体尽无穷”:体悟无穷宇宙
- “游无朕”:遨游无迹之境
- “尽其所受乎天”:全然实现天赋本性
庄子将政治问题转化为存在命题:当每个生命都“尽其所受乎天”,政治便失去存在必要性。此非无政府主义的空想,而是基于深刻宇宙本体论的必然推演——万物在道的自发秩序(“天理”)中本可和谐共生。
“至人之用心若镜”的着名譬喻,揭示理想统治者的本质功能:
“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如镜鉴照物:不送不迎(“不将不迎”),如实映现不留存(“应而不藏”),故能照临万物而不损(“胜物而不伤”)。政治的最高境界是成为宇宙自组织的透明媒介,而非干预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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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同万有:在统治终结处照见自由
《应帝王》是一场针对政治本体的哲学核爆。庄子以“四问四不知”解构认知基础,以“明王之治”消解统治表象,以“浑沌之死”揭露理性原罪,最终在“未始出吾宗”的澄明之境中,让政治如朝露般消散于存在之光中。
当现代政治深陷于技术治理的精密暴力,当生命被简化为数据流中的可计算单元,庄子的洞见愈发如先知箴言:所有试图为浑沌凿窍的统治,终将杀死生命本身。真正的出路在于“顺物自然而无容私”——顺应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掺杂私意。这不仅是政治智慧,更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生命态度。
在“渊默而雷声”的宇宙律动中,庄子为我们指出的并非治国之道,而是存在之根:当每个生命都回归“游于无有”的本真状态,当社会成为“化贷万物而民弗恃”的自发秩序,政治便在其终结处完成最后的救赎——让人类在无统治的苍穹下,重获与浑沌共舞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