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三十九章原文: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正,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至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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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武王伐纣,渡孟津时白鱼跃入王舟。众臣贺曰:“此周当王之兆!”太公望却道:“鱼无鳞甲,喻商纣失其盔甲;白者丧色,示殷商将终。”此解兆不取祥瑞而守本真,恰合老子“至誉无誉”的深意——真正的天命,在洞悉贵贱相生的宇宙律则。
一、得一六境:宇宙秩序的共生密码
老子以六组排比揭示“得一”的创世伟力,构建起环环相扣的宇宙生命链:
天得一以清
北斗七星因“斗柄不移”而成天体坐标。东汉张衡制浑天仪,以精铜漏壶恒定转速,方显“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的天道清明——星辰各安其位,方成宇宙秩序。
地得一以宁
大禹治水后铸九鼎,将天下山川刻于鼎身。诸侯觐见先礼本州之鼎,喻“九州裂土终归王权”。秦始皇收鼎咸阳时,泗水鼎忽现龙纹——象征地脉重连,华夏终归一统。
神得一以灵
楚庄王问鼎中原,王孙满对:“在德不在鼎。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后庄王克庸国而祀河神,三牲未至而浪涛自平。巫史记:“王守德正,故神享其诚。”——神性之灵,实为德性的宇宙回响。
谷得一以盈
都江堰立“三神石人”于江心:“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当内外江水依此标尺分流,成都平原遂成“水旱从人”的天府。此非神灵庇佑,乃顺应水道本性的科学实证。
万物得一以生
《周礼·考工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良匠制弓,必待寒冬析干、阳春液角、三伏治筋——万物生发皆需时空因缘的完美耦合。
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
汉文帝废除肉刑,诏曰:“夫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以恻隐之心立法度,终开文景之治。班固赞:“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
二、失一六劫:崩坏连锁的末日图景
对应前文,老子展现失道后的恐怖景象。此非恐吓,而是对宇宙法则的敬畏警示:
天无以清将恐裂
夏桀时“二日并出”异象,实为大气折光幻日。然《竹书纪年》载其时“夜中星陨如雨,地震泉涌”。古人视作天纲解纽之兆,实为生态失衡的连锁反应。
地无以宁将恐废
秦筑长城使“死者相属”,民谣唱:“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大泽乡暴雨冲毁戍期,恰成陈胜吴广起义导火索——地脉安宁的丧失,终致王朝根基崩塌。
神无以灵将恐歇
商纣王刳比干、囚箕子,太庙祭祀竟有飞廉入鼎。周军破朝歌时,殷人惊呼“帝乙归妹”的占卜龟甲尽裂——神性信仰随德性一同溃灭。
谷无以盈将恐竭
楼兰古国引孔雀河造运河,过度垦殖致罗布泊萎缩。出土汉简记:“水少不足以浇麦。”当最后的水渠干涸,丝路明珠终成死城废墟。
万物无以生将恐灭
明末《天工开物》载“江南稻田三熟”,然崇祯年间“苏湖熟天下足”竟成“人相食”。过度耕作耗尽地力,小冰河期便成压垮生态的最后一根稻草。
侯王无以正将恐蹶
隋炀帝三征高丽,龙舟过汴河时纤夫尽着锦袍。待瓦岗军兴,宇文化及弑君前叹:“我不负陛下,陛下负天下!”失道之君终成独夫民贼。
三、贵贱玄根:统治哲学的辩证基石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十二字,如砥柱立於洪流。此非道德说教,而是政治力学的永恒定律。
周室分封的深层智慧:天子称“予一人”,诸侯曰“寡人”,大夫谓“不谷”——皆自贬称谓。《礼记》释:“诸侯自称孤,示民无独尊也。”楚庄王问鼎时,王孙满强调“在德不在鼎”,将天命合法性锚定于民本。
汉文帝的守贱之道:亲耕藉田时扶犁而行,诏曰:“朕亲率天下农耕以供粢盛。”罢露台时言:“百金中人十家之产。”其“贵为本”恰在“以贱为基”的自觉。
反观秦始皇:铸“皇帝”名号,封禅泰山刻石自颂。然陈胜吴广揭竿时,口号竟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剥离贵贱本基的尊荣,终成空中楼阁。
四、至誉无誉:权力美学的终极境界
“至誉无誉”四字如浑金璞玉。老子非否定声誉,而是揭示超越名相的真实尊荣。
郭子仪的散誉智慧:平安史之乱后,代宗赐铁券、封汾阳王。子仪却自请裁撤亲兵,开放府苑任民游观。长安童谣唱:“不须郭家锦帐遮,路人尽识令公家。”这种透明无隐的生存姿态,反使政敌无从构陷。
诸葛亮的自贬表章:街亭败后上《自贬疏》:“臣明不知人,恤事多闇,咎皆在臣授任无方。”自请贬三等。然蜀中百姓反更敬重,至今武侯祠香火不绝——至高的荣誉恰在主动剥除光环。
对比石崇金谷园斗富:以蜡代薪、碎玉争豪。待赵王伦政变抄家,刑前叹:“奴辈利吾家财!”毕生经营的虚誉尽化泡影。
五、琭珞之择:治世材质的本源回归
终章以玉、石之喻点破本质:“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玉之华贵:和氏璧辗转楚赵,引发“完璧归赵”的外交危机;传国玺成帝王象征,致南北朝军阀血战争夺。王莽篡汉时向姑母孝元太后索玺,太后怒掷玉玺崩缺一角——玉的华美终成祸端。
石之朴用:都江堰“卧铁”沉江测淤,李冰凿离堆石山分水。这些无名的江石,反成就“天府之国”的千年根基。明长城以毛石为芯,外包青砖,地震时砖墙塌而石心存——石的坚实质朴,恰是永恒之道。
明太祖朱元璋深谙此理:皇宫铺地弃金砖用青石,诏书称:“吾本淮右布衣,取天下非赖珍器。”其“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战略,正是“珞珞如石”的政治实践。
六、得一真谛:历史星河的永恒坐标
青史中最得此章精髓者,皆成不朽星辰:
汉光武帝守柔:统一后“退功臣进文吏”,云台二十八将无一人遭戮。其“柔道治国”如谷纳百溪,终使新莽崩裂的华夏重归一体。
唐太宗称孤:玄武门之变后,封德彝奏请严惩太子旧部。太宗却曰:“昔桀纣虽亡,其民犹存;今朕为天子,当使天下皆朕赤子。”遂赦三千人——以“孤家”之身行“得众”之实。
华盛顿去冕:拒当国王而还权于民,制宪会议后归隐农庄。其告别演说:“欲获自由须守节制。”这种“不欲琭琭”的品格,反使美元铸其头像永世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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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经》此章如一部宇宙法典。从“得一六境”的创世交响,到“失一六劫”的警世洪钟;自“贵贱玄根”的统治基石,终抵“至誉无誉”的权力真谛——老子以雷霆之笔,为人类刻下存亡兴衰的天道密码。
当纣王在鹿台佩戴天智玉自焚,当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宣称“朕即国家”,他们终未参透:真正的尊贵恰如深海静默,愈处卑下愈显浩瀚。紫禁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那些决定帝国命运的密诏,在“珞珞如石”的观照下忽然显得轻飘——唯有太和殿前历经六百年践踏的龙纹御路石,默然承载着“得一”的永恒重量。
那些领悟真谛的灵魂,在历史星河中锚定不灭光点:周武王白鱼舟中的澄明,汉文帝青石阶上的体温,华盛顿农庄犁沟里的汗滴——他们以贱为本故成其贵,守一不移故铸永恒。这或许就是老子留给尘世最深的启示:宇宙如毂辋相合的巨轮,唯当君王甘为卑下的轮毂,方能使天下如辐条般自然归心;文明若琭玉易碎,生命当效珞石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