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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如刀,刮过湘西群山的褶皱。

离开洞庭水域已三日,林夙一行踏入武陵山余脉。官道在乱石与荒草间时隐时现,两侧山崖如鬼怪蹲伏。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腐叶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蛮荒之地的血腥气。

队伍比在岳州时壮大了些。老河工陈伯带着孙子阿水跟在队尾,少年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有那双眼睛偶尔转动时,才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机警。沈砚背着旧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青衫下摆沾满泥浆。还有三个在湘西道上自愿跟随的流民青壮,领头那个叫石头的汉子,此刻正走在最前,手中木矛拨开拦路的荆棘。

“先生,前头就是‘鬼见愁’。”陈伯停下脚步,指着雾霭深处那道狰狞的山口,“本地人说,这月余有山匪劫道,专挑人少的队伍下手。”

周铁骨手按刀柄,目光扫过两侧黑黢黢的林子:“不像寻常匪类。劫流民能有几个钱?倒像是……”

话音未落,前方山道转弯处猛地冲出两个人影。

是石头安排在隘口哨卡的两个流民兄弟,此刻满脸是血,其中一个肩膀还插着半截断箭。

“林先生!快、快退!”受伤的那人嘶声喊道,“不是山匪!是彭家庄的护院!二十多人,带了弓弩,就在一线天那儿埋伏着!他们知道你们在这儿,专等着!”

另一人喘着粗气补充:“领头的说了……说林先生是蛊惑流民作乱的罪官,杀了……杀了有赏!”

空气骤然凝固。

周铁骨“锵”地拔刀,低吼:“列阵!护住先生!”

三名流民青壮迅速抄起家伙,与周铁骨、杜衡结成简陋的防线。陈伯一把将阿水拉到身后。沈砚脸色惨白,手在袖中抖得厉害,却咬着牙从书箱里摸出那柄裁纸的短刃,挡在林夙侧前方。

林夙迅速扫视地形——狭窄山道,两侧陡坡,后退之路同样蜿蜒险峻。若对方真有弓弩踞高,便是死地。

“他们埋伏的具体位置?”林夙问,声音竟出奇平静。

“一线天下方三十丈,两侧山崖上都有人,只等我们进那窄道,前后一堵,乱箭齐发!”

一线天,绝地。

林夙目光投向远处——山脊线上隐约有几点火光,那是流民们自发设立的哨卡。

“你们哨卡还有多少人?可有铜锣、火把?”

“还有四个弟兄!有面破锣,火把管够!”

“好。”林夙语速加快,“你们立刻回去。不必隐蔽,大张旗鼓点燃所有能烧之物,做出大队人马聚集的架势。锣要敲急,人声要杂,要喊‘援兵到了’、‘官兵剿匪’——尤其要用本地土话喊‘二队包左’、‘三队守水’、‘弓手就位’,要像真有建制的人马在调度。”

两个流民一怔,随即眼睛亮了:“虚张声势?”

“他们要速战速决,见后方有变,必会分心探查。”林夙转向陈伯,“您日前提过,有条采药人的险径可绕开鬼见愁?”

陈伯立刻道:“有!从左边岔过去,攀一段崖,能绕到隘口后方!可那路……”

“就走那条。”林夙斩钉截铁,又看向沈砚,“沈兄,你脚程快,去哨卡报信。记住我刚才说的——要乱,要逼真。”

沈砚浑身一颤。这个一路埋头记录的书生,此刻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但下一瞬,他竟猛地踏前一步:“晚生……领命!”

那单薄的背影冲进黑暗时,竟跑出了不顾一切的架势。

“铁骨,你护陈伯、阿水先行探路。杜衡与我断后,沿途做些痕迹。”林夙快速分配,“石头,你熟悉山路,带两位兄弟随铁骨开路,务必护住老幼。”

“先生不可!”周铁骨急道,“我断后!”

“这是军令。”林夙看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周铁骨咬牙,低吼一声:“先生保重!”拉起陈伯和阿水便向左翼密林钻去。石头和两个流民青壮紧随其后。

杜衡已割开干粮袋,将饼屑沿途洒落,又将沈砚那件褪色蓝衫撕下一角,挂在显眼的荆棘上。林夙则用剑鞘在泥地上拖出凌乱痕迹,直指哨卡方向。

远处,隘口那边忽然喧哗起来——火光骤亮,破锣声撕破夜空,隐约传来用土话吼出的号令声,杂乱却颇有声势。

埋伏者果然被惊动了。

“走!”林夙低喝。

三人折进左侧那条几乎被藤蔓吞没的小径。路极陡,需手足并用。杜衡搀着林夙,石头在前用木矛开路。荆棘撕扯衣袍,碎石硌得手掌生疼,但无人吭声。

刚爬上一段陡坡,下方官道便传来呼喝与脚步声——埋伏者分兵来查了。几支火箭射向他们原先停留处,枯草“轰”地燃起。

“快!他们很快会识破!”杜衡喘息道。

三人拼命向上攀爬。林夙掌心已被磨破,血混着泥浆,却感觉不到疼。攀至一处略平整的岩架时,前方忽然传来石头一声闷哼!

岩架尽头,两个黑衣持刀的汉子正与石头缠斗!原来这条小径的出口,对方竟也埋了伏兵,只是人手不多。

石头悍勇,木矛刺穿一人肩头,自己肋下却也挨了一脚,踉跄倒退。另一名伏兵见状,竟不追击,反而双眼赤红地直扑林夙——他认出了首要目标。

“先生!”杜衡急扑上前,被那伏兵反手一刀逼退,刀锋划破衣袖,血珠飞溅。

林夙身后是陡峭斜坡,退无可退。伏兵面目狰狞,刀尖映着惨淡月光,直刺心口——

风声。

极细的风声。

一道瘦小黑影从林夙侧后方藤蔓中闪电般窜出!

是阿水。

十二岁的少年手中没有刀,只有一柄陈伯削给他的小小竹弓。弓是玩物,箭却是真的——一支淬了麻草汁的短矢。

“咻!”

短矢精准钉入伏兵持刀的手腕。力道不重,甚至没入不深,但箭头的麻药瞬间发作。

伏兵整条右臂一麻,钢刀“当啷”脱手。他惊怒转头,看见阴影中少年那双亮得吓人、却冰冷如兽的眼眸。

“小杂种……”

话音未落,杜衡已合身扑上,将其狠狠撞倒,用腰带捆死。另一受伤伏兵也被石头制住。

岩架上只剩粗重的喘息。

阿水仍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小脸苍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身体微微发抖。陈伯从后方踉跄赶来,一把将孙子搂进怀里,老人家的手掌抖得比少年还厉害。

林夙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他走到少年面前,蹲下身。

“怕吗?”

阿水点头,又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他,他要杀先生。”

林夙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没说什么,转身走向被俘的伏兵。石头已从其中一人怀中搜出木牌,上面刻着“彭”字。

“彭万山养的狗!”石头啐了一口。

林夙蹲下,盯着那面如土色的伏兵:“除了杀我,还要做什么?”

那伏兵起初咬牙不语,石头将木矛尖抵在他伤口缓缓旋转,他才嘶声道:“庄、庄主说……林夙是祸根,专煽动贱民……杀了扔山涧喂狼……知府大人也默许的……”

林夙眼神冰冷。杜衡迅速搜身,竟从贴身衣物中摸出一封未拆的密信。信封上写着“彭老爷亲启”,落款单一个“赵”字。

借着火折子微光,林夙拆信扫过。

信很短:

“岳州之事已知。林某文名已显,不可令其安然抵粤。彭兄地处要冲,当效‘除莠’之劳。京中自有打点。”

没有署名,但那笔迹……林夙在江陵见过冯半城与赵皓往来的书信副本,这字迹与赵皓幕僚代笔的风格如出一辙。

赵皓的手,果然伸到了湘西。

“庄主还在何处设伏?”林夙问。

“……前、前方三岔路口,还有一队人,专候漏网之鱼……”

林夙收起信,起身:“搜净他们身上所有物件,捆结实留在此处。若我们天亮后能脱险,再派人来押送报官。”

杜衡迅速执行。除了密信,又搜出几块碎银、一把匕首、以及一枚绘制粗略的周边地形草图。

“先生,三岔路口那条路不能走了。”陈伯凑过来看草图,手指点向另一处,“从这里斜插下去,有条猎户和采药人踩出的野径,能钻出这片山。但……完全没有路,要穿溪谷、攀断崖,一夜未必走得出。”

“就走那条。”林夙毫不犹豫,“他们要堵的是‘路’,我们偏不走路。”

众人略作整顿,由陈伯引路,钻进真正的荒山野岭。没有路,只有兽迹和流水指引方向。时而要蹚过冰冷刺骨的溪涧,时而要贴着崖壁挪步,脚下是黑沉沉看不到底的深渊。

沈砚在半路与队伍会合,书生模样狼狈不堪,官袍下摆撕成布条,手上满是血口子,眼睛却亮得灼人:“先、先生!哨卡那边……照您的吩咐做了,他们果然不敢妄动……”

林夙点点头,递过水囊:“辛苦了。”

后半夜,众人终于钻出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隐蔽的山坳,有溪流,背风。精疲力竭的队伍在此暂歇。

周铁骨生起一小堆火,驱散寒意。陈伯检查阿水的手——少年开弓的那三根手指,已被弓弦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先前竟一声未吭。老人用草药细细敷上,眼眶发红。

沈砚瘫坐在火堆旁,忽然低声道:“先生……晚生方才跑去报信时,怕极了。怕到极处,心里却只剩一个念头:若我跑慢一步,先生和诸位就可能……”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了。

石头包扎着自己手臂的伤,闷声道:“先生,其实我们棚户兄弟帮您,不全是懂什么大道理。是因为您过路时,看了我们煮的野菜糊,没嫌脏,还问‘这点东西怎么够吃’;是因为您告诉老葛头,他孙子得的可能不是瘟病,是吃错了野果子……您把我们当人看。”

他抬起头,火光在那张朴实的脸上跳跃:“那些老爷们,看我们像看路边的石头。您是第一个蹲下来,问石头‘疼不疼’的人。就为这个,命给了您,不亏。”

林夙静静听着。

火堆噼啪作响,映亮每一张疲惫却坚定的脸——周铁骨、杜衡、陈伯、阿水、沈砚、石头……这些因各种缘由聚拢而来的人,此刻在深山的寒夜里,构成了他南行路上最坚实的岸。

他取出怀中那封密信,在火光下又看了一遍,然后小心收好。

“今日我们能脱险,”林夙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靠的不是我一人之智。是哨卡弟兄们冒死报信、虚张声势,是陈伯熟知山路,是阿水那救命一箭,是石头诸位以命相搏,是沈兄临危受命,是铁骨、杜衡舍身护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但今日之事,也让我们看清了——我们所行之路,触到的是豪强最根本的痛处。他们怕的不是我林夙,是怕流民聚心,怕‘先忧后乐’的道理,真的在泥里扎下根去。”

“所以他们会不择手段。”杜衡接道。

“所以,”林夙看向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眸中明明灭灭,“我们更要明白,我们真正的依仗是什么。”

他按了按怀中那封密信抄本——出山前,他已让杜衡用暗语另录一份,交由一名机灵的流民少年,走猎户小径送往江陵钱老吏处。那里有一张网,正在默默织就。

“不是刀剑,不是诗文,甚至不是一时一地的智计。”林夙声音沉静,“是人心。是石头兄弟说的‘当人看’,是沈兄怕到极处却还要向前跑的‘不得不为’,是阿水那支救命的箭——这,才是他们永远剿不灭、斩不断的东西。”

山风穿过山坳,带来远方黎明的寒意。

天边泛起鱼肚白。

林夙起身,整了整破损的衣衫,手掌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背脊挺得笔直。

“收拾行装,继续南行。”他平静道,声音里有一种淬过火后的坚韧,“前路或许更难,但今日之后我更加确信——”

他望向层峦叠嶂的群山深处,那里有无数如石头一样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生灵,也有无数双如阿水一样在绝境中仍会亮起的眼睛。

“人心可恃,此志不移。”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走向南岭更深处的雾霭。

而在他们身后,鬼见愁隘口处,彭家庄的护院头目正对着空无一人的一线天暴跳如雷。哨卡的火堆早已冷透,只余灰烬。

头目攥着刀柄,指节发白,望向南方那吞没了所有踪迹的茫茫群山。

“林夙……”他咬牙切齿,却感到一丝莫名寒意。

仿佛那人带走的,不只是几条性命逃出生天,而是某种他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恐惧的东西。

那东西如野草,火烧不尽,刀斩不绝,只待一场春雨,便要漫山遍野地疯长起来。

天光渐亮,照见山道上那封密信抄本,正被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小心收起,送往更远的江湖。

星星之火,已散入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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