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大亮,漕神庙前广场已是人声鼎沸。官吏青袍、漕丁短打、商户绸衫、百姓布衣,层层叠叠,一直铺到管制街巷的入口。香烛烟气早早升腾起来,混着清晨的寒意,给飞檐斗拱蒙上一层朦胧。
林夙身着簇新的四品绯色孔雀官袍,立于庙门前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接受属官与地方头面人物的依次参拜。韩青与老吴头一左一右,落后半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靠近的面孔,每一寸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他们身后,八名精心挑选、身着便服的“破军部”好手,看似随意站立,实则封死了所有可能突进的路径。
仪式冗长。迎神、献帛、奠酒……赞礼官高亢的唱诵声在嘈杂中忽远忽近。林夙依礼行事,一举一动沉稳有度,唯有背在身后的手,指尖微微绷紧。
他的目光,不止一次状似无意地扫过钟鼓楼。那里,乐工们正在做最后的调试,编钟清越,皮鼓沉闷。一切如常。
太如常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像是负责搬运杂物的老苍头,跌跌撞撞地从庙侧人群里挤出来,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朝着韩青值守的侧前方倒去。老吴头眼神一厉,手已按上腰后。韩青却更快一步,上前看似搀扶,实则铁钳般的手已扣住对方肘关节。
“哎哟……军、军爷恕罪……”老苍头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濒死的恐惧。他嘴唇哆嗦着,趁势在韩青耳边以极低、极快的气声挤出一句破碎的话:“……钟……鼓楼……檐下……乐工……袖里……有铁……”
话音未落,老苍头猛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一丝黑血从嘴角溢出,身体软软瘫倒。韩青扶住他,指尖触及其后颈,一个细微的针刺孔洞,入手冰凉。
毒!
韩青心头巨震,面上却不露分毫,顺势将人交给旁边一名衙役,低喝道:“突发恶疾,抬下去!莫扰了典礼!” 他的目光,已如冷电般射向钟鼓楼。
情报,以一条人命的代价,送到了。方式残酷,但无比确凿。
祭典已进行到“诵读祭文”环节。林夙独自步上庙前最高的汉白玉祭台,从赞礼官手中接过誊写在明黄绢帛上的祭文。韩青、老吴头及所有明面护卫,依礼退至台下三步之外。
这个距离,是规矩,也是死亡的邀请。
钟鼓楼东侧廊檐下,阴影深处。一名乐工打扮的瘦高个,袖中那具冰冷、精巧的短弩已然就位。弩身紧贴廊柱,弩口透过雕花木栏的缝隙,稳稳指向祭台上那个绯红的身影。八十步,无风。他调整着呼吸,将祭台上林夙微微晃动的官帽缨穗,套进弩机上方以头发丝校准的瞄准隙中。
另外两处阴影里,同样有杀机锁定。
只待祭文诵读至某个固定段落,赞礼官的拖长唱腔,便是他们同时击发的信号。
瘦高个的手指,缓缓搭上悬刀。他仿佛已看到毒箭没入那绯袍后背,目标愕然前扑,台下大乱的景象。
就在这时——
“嗖!”
一道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不是来自他的弩,而是来自他头顶斜上方的瓦垄!
瘦高个杀手浑身汗毛倒竖,刺客的本能让他于千钧一发之际猛偏头颅。
“笃!”
一支比牙签略粗、通体黝黑的无尾钢针,擦着他的太阳穴,深深钉入他脸侧的廊柱木中,针尾剧颤!针尖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蓝芒。
有埋伏!他们被发现了!
几乎在钢针钉入的同时,下方人群中,一直看似紧盯祭台的韩青,毫无征兆地、极其自然地左脚为轴,身体微侧,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却快得带出一片残影,一枚边缘磨得锋利的特制铜钱,脱手激射,目标并非廊檐下的杀手,而是——廊檐下悬挂的一串用于装饰的、巴掌大小的青铜风铃!
“叮——!”
风铃被铜钱精准击中,发出骤然尖锐、极不和谐的裂响!这声音在肃穆的祭典场合,刺耳无比!
信号!
风铃炸响的瞬间!
祭台上,正在诵读祭文的林夙,声音没有任何停顿,甚至眼神都未偏移,但他的身体,却随着祭文某个需要躬身示敬的段落,极其自然、又恰到好处地向前弯下了腰。原本对准他后心位置的弩箭瞄准线,瞬间失去了目标。
台下,老吴头在风铃响起的同一刻,猛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保护大人!有刺客!” 这声吼并非冲着台上,而是冲着身后那群抬着三牲、正缓缓靠近祭台基座的“民夫”!
声出,手动!老吴头和他身边两名“破军部”好手,仿佛早有默契,三人同时反手掷出三把昨夜才紧急打磨的、无光处理的短匕首,不是射人,而是射向那几名“民夫”脚前的地面!
“夺夺夺!” 匕首深深嵌入青砖缝隙,火星微溅,成功阻断了他们最顺畅的突进路线。
几乎同时,钟鼓楼西侧廊檐下,一名“乐工”杀手在风铃响、台下吼的连环惊变中,心神稍分,扣下了悬刀!毒弩短箭离弦,但因瞬间的干扰,失了准头,擦着林夙弯腰后露出的官袍下摆,“噗”地射入祭台木板。
箭矢入木的闷响,终于彻底撕破了祭典的庄严假面!
“刺客!”
“有箭!”
“保护大人!”
台下彻底炸开锅!官吏惊呼,百姓奔逃,漕丁不明所以地试图维持秩序,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钟鼓楼东侧,那瘦高个杀手眼见行迹败露,同伴失手,目标被严密护卫,已知事不可为。他毫不恋战,如同狸猫般向后一缩,就要从预先看好的、通往庙后杂院的退路翻越。
然而,他刚探出身子——
“砰!” 一声闷响,他胸口如遭巨锤撞击,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回去,重重撞在廊柱上。他低头,只见心口嵌着一枚造型奇特、带着倒钩的三棱铁矢,血如泉涌。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见对面酒楼某扇半开的窗户后,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逝。
有高手……在更高的地方……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按照原计划,此刻应有“意外”的火头升起,或有泼皮开始斗殴,彻底阻断庙宇周边的交通。
但,除了庙前广场因刺杀暴露而产生的、不可避免的惊乱外,预设的“混乱点”一片平静。本该点燃柴垛的人,在巷口被几个看似路过、实则手劲奇大的“苦力”友好地“搀扶”到了更远处;准备寻衅滋事的泼皮,则被突然出现的、面孔陌生的“城狐社鼠”头目低声喝止。
外围的阻截力量,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反而因为庙内惊变传出,自己先陷入了是否要提前暴露接应的犹豫之中。
而在一条可以遥望钟鼓楼的僻静小巷阁楼上,那名射出致命弩箭的“隐蛾”成员,迅速拆解手弩,装入琴盒,抹去一切痕迹,如同水滴汇入海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流渐起的街巷中。他接到的指令只有一条:若见钟鼓楼异动,优先清除其中威胁最大者,而后即刻隐匿。
台下,韩青与老吴头已率人将祭台团团围住,刀出鞘,弩上弦,警惕地面对一切方向。那几名被匕首阻住的“民夫”死士,见外围接应无望,已被反应过来的漕丁和衙役们缠住,做困兽之斗。
林夙缓缓直起身,手中祭文绢帛依旧平整。他看了一眼钉在脚边木板上的毒箭,又抬眼望向钟鼓楼。东侧廊檐下,似乎有重物坠地的闷响;西侧则一片死寂。
赞礼官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唱诵早已停止。
林夙将祭文轻轻放在供桌上,转过身,面对台下混乱渐止、却人人惊恐未定的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残余的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镇定:
“典礼继续。”
“逆贼伏诛,漕神佑我。正好,以贼子之血,祭我漕运新政之决心,祭我大雍朗朗乾坤!”
话音落,满场死寂,旋即,不知由谁开始,零落的叫好声、鼓掌声响起,迅速连成一片,压过了最后的恐惧。劫后余生的官吏漕丁们,看向祭台上那道绯红身影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信服。
韩青靠近,以极低的声音急报:“钟鼓楼三名射手,一死,一被擒(中毒昏迷),一逃匿中。抬祭品死士,擒二,余者顽抗被杀。我们的人,轻伤三。”
林夙微微颔首,目光却掠过人群,望向更远处。“知道箭从哪儿来的吗?”他问的是救他那一箭。
韩青摇头:“非我们的人。手法……极其老辣。”
林夙眼神微凝。不是“惊雷”,也不是卫戍营。那会是谁?青鸢?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收敛心思,重新面向漕神神像,朗声道:“重启礼乐!祭典,照常!”
钟鼓声再次响起,虽略显凌乱,却更加激昂。香烟复又缭绕。
一场精心策划的庙堂刺杀,于电光石火间爆发,又于更快的雷霆反击中挫败。血染了钟鼓楼的阴影,却更衬得祭台之上,那身绯袍如火焰般醒目、不可侵犯。
然而,杀机真的过去了吗?“影楼”只有这一击?赵皓的后手,又埋在哪里?
祭典的尾声,或许才是风暴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