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拒绝接风宴的举动,如同在凉州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足以让水下的各方心生计较。
就在林夙于卷宗库中探寻蛛丝马迹的同时,凉州城内另一处雕梁画栋的宅邸中,一场真正的“接风宴”正在上演。
主办者是凉州都督府的长史,姓周,乃是镇国公府在西北军中的嫡系人物。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作陪的除了都督府的几位实权将领,还有布政使司的参议,以及几位在凉州地界上呼风唤雨的大商贾,其中,便包括“隆昌号”的东家,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弥勒,眼神却精光内敛的中年人——胡万才。
“诸位,林巡察使年少有为,圣眷正隆,此番莅临我凉州,实乃我等之幸啊。”周长史举杯,笑容满面,话语却带着刺,“只可惜,林大人车马劳顿,不肯赏光,让我等想略尽地主之谊而不得,实在遗憾。”
座下一名姓李的参将嗤笑一声,灌下一杯烈酒:“什么劳顿!怕是心里有鬼,不敢来见咱们这些粗人吧?京城来的文官,哪个不是眼高于顶?依我看,他查他的漕运,咱们带咱们的兵,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李将军慎言。”布政使司的孙参议捋着胡须,慢条斯理道,“林大人毕竟是钦差,手握密折专奏之权,更有陛下金牌。他若真要‘认真’起来,这凉州地界上,怕是连一只蚂蚁过境,都得被他盘问三遍。”他话语平和,却将“认真”二字咬得略重,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胡万才。
胡万才脸上笑容不变,起身为众人斟酒:“孙大人多虑了。林大人再如何,也是要按规矩办事的。咱们凉州的漕运,历年都有定例,账目清晰,仓储充实,怕他何来?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算想查,也无从下手嘛。来来来,喝酒,喝酒,莫要让一个外人,扰了诸位大人的雅兴。”
他这话看似圆场,实则点出了关键:林夙是“外人”,而他们,掌握着“规矩”和“定例”。
周长史意味深长地看了胡万才一眼,笑道:“胡东家说得是。不过,这位林大人,可不是一般的文官。他在河间的手段,诸位想必也有所耳闻。黑石峡的‘影楼’精锐,都没能留下他。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提及“影楼”和黑石峡,席间气氛微微一滞。李参将重重放下酒杯,冷哼一声。
便在此时,一名管家模样的下人悄步走到胡万才身边,低语了几句。胡万才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随即恢复笑容,对众人拱手道:“诸位大人恕罪,铺子里有些琐事,需得胡某亲自去处置一下,暂且失陪。”
他离席来到偏厅,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最近都收敛些吗?”
那管家低声道:“东家,不是我们的人。是下面几个小粮商,不知怎的,突然联合起来,嚷嚷着说我们的船队霸着最好的泊位,压他们的价,要去找漕运衙门说理!”
胡万才眼中寒光一闪:“找漕运衙门?他们什么时候有这胆子了?”他立刻联想到那位闭门不出的巡察使。“去,查清楚,背后有没有人指使。另外,让王疤子去‘劝劝’那几个不懂事的,告诉他们,凉州的规矩,还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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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数百里外的沙州。
督漕参军顾寒声,正面对着一份来自凉州漕运司的正式公文。公文措辞严厉,斥责他“擅改漕粮承运旧例,扰乱市场,有亏职守”,责令他即刻恢复原状,并要他“速至凉州述职,以明情况”。
顾寒声将公文轻轻放在桌上,脸上看不出喜怒。他面前站着一位从鹰扬军来的校尉,正是之前因顾寒声打通商路而得以补充足额军粮的受益者之一。
“顾参军,凉州那边……来者不善啊。”校尉担忧道。
顾寒声淡淡道:“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断了他们财路来的。”他站起身,走到简陋的沙盘前,看着上面标注的商路与势力范围。“让我去凉州述职?正好。”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我也想去看看,那位搅动风云的林巡察使,究竟是何等人物。更想去问问凉州司的大人们,边军将士饿着肚子守国门的时候,他们的‘旧例’在哪里?”
沙州与凉州,两股因漕运而生的暗流,因林夙的到来,正在加速奔涌,即将交汇。
而凉州酒宴上的权贵们尚不知情,他们意图压下的波澜,已因几颗不甘被盘剥的“小石子”,悄然荡开。这涟漪,终将撞上来自沙州的潜流,以及那位蛰伏于衙署之中,正静静翻阅着陈年旧账的——持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