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几乎压过钟离宴周身冰风怒啸的低鸣。她从腰间一个极不起眼的皮囊里掏出一个小巧瓷瓶,拔开瓶塞,一股带着苦涩草药的清冽气息瞬间驱散了周遭浓重的血腥味一角。
她将暗绿色的药粉均匀、厚实地覆盖在钟竹狰狞的创口上——那药粉一接触到热血,便嗤嗤作响,飞快地凝结起一层透明的膜!涌出的血液肉眼可见地减缓了流速。
柏月动作快得惊人,手指翻飞,用布条迅速缠绕、固定、打结。
整个过程中,货仓里的空气仿佛被无形巨手反复攥紧!只有钟离宴那如同受伤巨兽般的沉重喘息声和脚下木板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在回荡。
处理完伤口,柏月轻轻扶起钟竹的上半身,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这才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转身面向了那风暴的中心——钟离宴。
她无视那几乎要实质化、割裂皮肤的杀气,无视那猩红双眸中燃烧的地狱业火,直视着他那双被血海深仇彻底吞噬的眼睛。
“钟大哥,”她的声音不再急切,反而异常沉静,带着一种洞悉命运残酷后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坚决,清晰地穿透了货仓内凝固的杀意,“东西,现在不能给你。”
她的话如同投入熔岩的一块寒冰,瞬间让钟离宴周身的暴戾气息更盛,钉银枪尖的嗡鸣陡然拔高!
他向前一步,朽木地板发出了垂死般的断裂声,那眼神仿佛要将柏月连同她怀里那张纸一同焚成灰烬!
“我理解!理解你此刻想做的!”
柏月的声调微微拔高,却丝毫不退,像顶着风暴的礁石,
“你想立刻冲去飞云帮,斩尽杀绝,用他们的血浇灭这滔天的恨火,对不对?!”
钟离宴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是对她话语最直接的认可,也是暴戾情绪即将失控的征兆。
“但不行!”柏月斩钉截铁,每个字都砸得沉重无比,
“复仇,绝不是你一人一剑单枪匹马能办到的事!需要筹谋,需要万全的算计!否则,就是送死,毫无价值的送死!”
她目光扫过地上气息全无的影煞门杀手,语气带着冰冷的现实感:“影煞门如今已遭重创,重要据点被扫,精锐骨干损失惨重,如今已是拔了爪牙的残狼,一盘散沙!要清除他们,需从长计议,但并非难事。”
“真正的恶首,是飞云帮!”她的声音因强烈的指向性而变得锐利如刀,“那是盘踞江湖数载,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高手如云,财势通天!他们在暗处的布局触角伸得有多深,我们根本无从得知!你孤身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羊入虎口!他们只会用你这颗烫手的‘钟家余孽’首级,去邀更大的功勋,洗刷交易暴露的耻辱!”
柏月的目光最后落回怀中气息奄奄的钟竹身上,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颤音,却又带着斩不断的坚韧:“现在最紧要的,是护住活着的人!阿竹的伤势不能拖!必须立刻带回柏府!那里有最齐全的药物,能救她的命!”
“我带在身上的药只能先给她止血。”
她看着钟离宴那双被滔天怒火和彻骨悲怆炙烤得猩红、仿佛要将一切毁灭殆尽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仇,要报!但不是现在,不是莽撞送命的时候!活下来,才有机会清算!钟大哥,当务之急是回柏府救阿竹!这份证据由我保管最安全,它跑不了,飞云帮也跑不了!我们从长计议!”
钟离宴僵立原地,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进行一场与内心恶魔的殊死搏斗。
柏月紧紧抱着钟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峙,眼神里满是坚定。
终于,钟离宴紧握长枪的手缓缓松开,枪尖“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戾色褪去几分。
“好,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不甘与隐忍。
柏月紧绷的肩膀这才微微放松。
“走,回柏府。”柏月说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抱着钟竹。
钟离宴上前一步,从她怀里接过钟竹,动作难得的轻柔。
三人迅速离开了货仓。
寒风凛冽,马蹄声碎。三人终于在夜色最深重时赶回柏府。
府门刚刚打开一个缝隙,一道青色的身影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来,正是云初。
“小姐!”云初一眼便看到柏月肩背、袖口沾染的几点殷红,还有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心中猛地一揪,声音都带了焦急的颤音,“您受伤了?”
“无妨,皮外伤,擦破点皮而已,血多是钟竹的。”
柏月言简意赅,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快!阿竹伤得很重!暖阁,立刻收拾暖阁!”
时间就是生机。云初二话不说,立刻指派身边紧随的健仆飞奔入内准备。
暖阁从钟离宴兄妹入住开始就有一间房用来做药房。
柏月亲自指挥着将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钟竹小心安置在暖阁厚厚的锦褥上。
一进到这熟悉安全的环境,她身上的医者气场便完全覆盖了方才在货仓的凛然决绝。
“云初,帮我把南边药柜第三格那个紫檀木箱子抱过来,动作要轻。”
她一面迅速检查钟竹身上敷料的状况,一面吩咐,声音虽疲却条理清晰。
灯光下,她的侧脸专注而坚定,纤长的手指在钟竹苍白的皮肤和布条间穿梭。
云初亦步亦趋,快速递送着柏月所需的物品——锋利的银剪、滚烫的清水、特制的药膏、干净的绷带……
暖阁内,只剩下药瓶轻微碰撞、剪刀剪断布料的轻响,以及柏月偶尔压低声音的口令,气氛紧张却带着一种沉静的救治力量。
钟离宴一直站在门外。
他没有进去添乱。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靠在冰凉的门框上,隔着厚厚的门帘,只能隐约听到里面压抑的呼吸声和器皿碰撞的细响。
那双在货仓里燃烧着地狱业火、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猩红眸子,此刻终于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旷野,只剩下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灰暗和……后怕。
一阵冰冷刺骨的感觉,顺着脊椎缓慢地、不容抗拒地爬满全身,几乎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后怕。
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
如果不是柏月恰好带着那奇效的止血药,如果不是她处理伤口的手法快得惊人,他妹妹钟竹,会不会就在他的眼前,因为失血过多而……
他不敢想下去。
是他!是他的无能!是他没能保护好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让她承受了如此致命的创伤!
如果……如果他当时真的被仇恨彻底吞没,不管不顾地冲向飞云帮……
那他此刻面对的,会是什么?钟竹独自在痛苦中死去?
柏月……他那几乎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上人……会不会也因他牵连,陷入更险恶的境地?
当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杀气,连影煞门的杀手都能瞬间绞碎,距离他那样近的柏月……她会不会……感到害怕?那种如同实质般割裂皮肤的寒意,会让她躲闪吗?会让她觉得他像个难以控制的……怪物吗?
这个念头比刀刃剜心更疼。
他宁愿自己承受千倍万倍的痛苦,也不愿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对自己的惧意。